重生之事玄之又玄,他也曾在古籍中看过类似记载。但那些记载大都语焉不详,七零八落,看来看去,至多长个见识,并无实际用处。
他重生回了与天魔决战这日,只是重生得不是时候,他刚回来的时候,他那逆徒已经给他下了毒,他与天魔正战至末尾,他拼着一死,压着体内汹涌的毒素,将天魔封印。
好在他这何所思何师兄还没来得及将编好的谎话昭告天下,他只得先发制人,用最后的灵力催动大荒宗的掌门令,间而启动大荒宗那口上古遗留的神器大钟,通过神钟昭告天下从深渊逃出的古魔已被天行君封印,而天行君身受重伤,不再适合做大荒宗掌门人,将退隐一段时间。待他伤势好转,再继续执掌宗门,或者选出一位新掌门,天行君功成身退,再不问世事。
他不能向整个大荒界透露天魔之事,还不是时候,天道会降下惩罚。只得说那是深渊逃出的古魔,世人眼中,古魔的分量也足够他这天行君重伤了。
他先一步将事态说清楚,与魔物划清界限,何所思编好的谎话便站不住脚。他以退为进,主动暂时卸任,无论是为了大荒宗的颜面,还是为了未来能名正言顺地接过掌门与道尊之位,何所思都不能再对他动手,还得好好照顾他,绝不能让他死了。
做完这些,舟行雪原本用来护住心脉的灵力也耗尽了,与天魔大战的余威震伤了他的心脉、元婴与神魂。被伤及根本,加上剧毒发作,舟行雪当即昏了过去,从云间高空坠落。
意识模糊之前,有一个坦阔结实的怀抱拥住了他。气味和胸膛都很陌生,温暖而有力,透着股干燥的草木气味。他没有印象,不知道是谁。
他想睁眼看看,意识却还在坠落,最终浸入一片沉甸甸的黑暗,人事不省了。
再醒来已经回了宗门,何所思守着他。看也不用看,他一定在他自己那间一丝人味儿也没有、冷冷清清的寝殿。
他赌对了,何所思还留着他,不敢再对他动手。
他这次算是伤了根本,修为与法术兴许还在,他这身子却不可转圜,再治不好了。照目前看,他大概是一个离开法术,就连一只鸡也不一定抓得住的病人了。偶尔还得咳血、晕倒、心口闷痛,等等。
他苦中作乐,心中哂笑,说不准还能来个西子捧心,给大家助助兴。
唯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前世他连神魂都已被焚烧殆尽,一丝神念也没能留下,这一世是如何带着前世记忆,安然无恙重生的呢?
他转念一想,很快又释然了。重生一事本就玄之又玄,谁也说不清楚里面的门道,老天爷要你活着,那就活着了,还有什么道理能告诉你不成?
活了正好。
上辈子他板着张公正严明的脸,装了好几百年面瘫,装得他都快以为自己真是个面瘫了,一日做回自己的功夫也没有。
为了师父的遗嘱,为了大荒宗,为了整个大荒界,他赶鸭子上架做了道尊。几百年,活着的是世人需要的天行君,公正得不通人情,严厉得近乎严苛,好似一台没有感情的机械。没有一天,活着的是真真正正的舟行雪。
恐怕连师兄也忘记了,一开始的舟行雪并不是这样一幅人见人怕的死人样,他也曾是一个春风得意笙歌逐,快马看遍一城花的意气年少。
但在成为天行君以后,他就把这年少与意气压进了箱底,再也没有机会拿出来过。
他为这大荒界死过一次了,如今他累了。
舟行雪真的累了。上辈子还不觉得,死过一次,疲倦就化成了海,铺天盖地,淹没了他,他游不上来。
他自然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的重生,一般人不会信,信的人大都心怀鬼胎,当真有过加害的心思。他不再无坚不摧,抵挡不了那么多明枪暗箭了,防不来。说出来只会引来更多祸患,说不准何所思为了以防万一,再谋划什么,就让他再次不得超生了。
他的徒弟,挚友,甚至那个道侣,大概半斤八两,一个也信不得。可除了他们,他也没什么亲近的,需要知道他重生的人了。
不说,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也好,他不愿意再戴上面具,做个自己也不认识的天行君了。
既然重活了,那就做自己,只做舟行雪,让倒霉催的天行君见鬼去。
他能为大荒界做的最后一件事,大概就是找到下一个倒霉蛋之前,好好活着,不要再死了。
至于他这些个冤孽,他是不敢再留了。
前世的事尚未发生,这一世他们还没有要了他的命,他便也不会取他们的性命。
种种瓜葛,几段红尘,却须得斩个一干二净。
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从此就桥归桥,路归路,各扫门前雪。只当是陌路人,再也不要见吧。
他这好师兄还小心扶抱着他,一下下抚着他的脊背,只当他重伤刚醒,还未完全清醒。嘴里温声细语,好似真的十万分心疼他这个师弟。
舟行雪被他抱着抚着,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抽痛着,迫得他想要呕吐。
他摆出了架势,最终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何所思生得斯文的两叶眉毛间夹的愁绪更深了几分,他无可奈何似的,只得继续一下下拍着舟行雪的背。
他哄小孩儿似的,轻声哄他:“行雪听话……忍一忍,一会儿药好了,喝了就不难受了,你再睡会儿,师哥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