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雪看上去疲倦极了,半垂着一副长睫。黑如鸦羽,弧度优美,沾着点儿水雾,朝云带雨似的一副眼睫。
他轻咳了几声,手抵在唇边,不带什么情愫,说:“不生气,我再不会为这等事生气了。你出去,我要再睡会儿了,无事莫打搅我,有事也莫打搅我。我病了,不管事了,你们看着办吧。”
何所思忽然叫他逗笑了:“你这一病话倒是多了,还知道打趣了,倒也不错。还像小时候一样,一难受就闹脾气,也不知道你要和谁置气,干脆谁都不理,对谁都不客气。以前觉得你任性,后来你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总是有条不紊,天塌下来你一肩担着,却连个表情都欠奉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欠,竟然有些想念你当年的任性了。”
“我也有些想。”舟行雪淡声说,“这不就回来了吗?天塌下来,我是担不住了,交给后来人吧。你请回吧,大荒宗事务繁多,我已然没有大碍,你不必再在此处浪费时间。”
这是舟行雪第三个逐客令了。
事不过三。何所思兀自僵住了,原本要为舟行雪理顺发丝的手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何所思前所未有地迷茫起来,温润如玉裂开一条缝,裸露出一丝难得的不知所措来。
他再一次问:“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舟行雪扫他一眼,苍白漂亮的眼里显出不加掩饰的戏谑来。
“生死一线,忽然看透许多事罢了。”他忽然一笑,因病而显得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弧度。“这些年我也累了,大荒宗担子太重,我是担不起了。过段时间,待我养好些,就举行卸任大典。道尊之位我也不想要了,要卸下恐怕有些麻烦,须得慢慢来。至于新掌门是谁,就交由你和其他长老们定夺,不必支会我,我不会过问。”
数百年来,自从舟行雪做了天行君,何所思就没有再见他笑过。乃至于他都忘记了,他这师弟十来岁时实力还未出名,一张脸皮先名扬了天下。
当年大荒界谁人不知?传闻中天下第一的美人,不是缥缈宗清丽若仙的谢渺渺,不是赤眉宫明艳如火的殷献枝,不是剑宗风姿卓然的剑仙李淮风,甚至不是天闻阁中那对风华绝代的神女与神子,而是大荒宗里掌门座下一个年少轻狂、行事乖张的野小子,名叫舟行雪。
那时舟行雪年少,一切盛名都未加诸其身,他一身疏狂,除了爱闹事,留下最大的名气,就是这张脸。
少年轻狂,意气风发,一笑如春,如二月风,吹开繁花满城。千金买不来那一笑。
有画师有缘见过,灵感忽至,神来之笔画下那一笑,不久便拍出数万灵石的高价。据说那副丹青过后,那画师再没有过满意的作品,总是画了又烧,烧了又画,最后提起画笔,也不知道该画些什么,那一笑竟成了绝唱。百年之后,画师再无画作,带着那一笑给的荣光郁郁而终。
后来舟行雪成名,再也不笑,真迹成了无价之宝,连拓本也成了高价才可竞得的珍品,有价无市。
数百年过去,岁月淘尽黄沙,他们再不是当年。穿过漫漫光阴,何所思终于再次得见他一笑,不禁恍如隔世,久久回不过神。
更想不到,舟行雪再一次展露笑容,竟是在这副情景下。他说要卸任掌门,卸任道尊,从此再不过问大荒宗。
何所思从许多年前开始,就在盼望这个结局,并为此谋划许久,如今突然成真,不知怎么的,居然有些无所适从。
他愣了半晌,连温润如玉的面具也忘记带上。沉默好久,才挤出一句:“这是什么气话?你修为还在,只是身体损伤,尽心慢慢调养,哪怕回不到全盛时期,做个道门第一人还是绰绰有余。这掌门与道尊之位,自然还是你的,容不得他人置喙。做什么说卸任就卸任?”
舟行雪不笑了,收了那点儿戏谑,百无聊赖起来。那模样叫何所思回想起舟行雪少年时被师父罚抄经,他自己并不抄,捉了些山精鬼魅,各派一支笔,要它们仿着他的字迹替他抄。舟行雪自己闲得无聊,便坐在木廊下,听风吹过,屋檐下铁马叮当。
一只修长白皙的脚伸进木地基旁的一池子绿水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摇起阵阵涟漪波纹。偶尔有几条不晓事的红鲤鱼游曳而来,衔他那只消瘦的足,轻啄他的脚后跟。雪足、绿水、红鱼,原来当年不经意间亦是美景,过了几百年,他才太迟地回过味来。
舟行雪听他一番话,看不出什么情愫,只是似笑非笑,从他怀抱中挣脱出去。他怕舟行雪身上无力,忙塞了个软枕垫在他身后。
舟行雪似乎真烦了,直言道:“谁爱做谁做去,反正我不做了。你爱做你便去做,只要不来烦我,随你如何做。”
何所思张了口,欲言又止,舟行雪却不让他说完,掐了个逆行术,往何所思胸前一拍。
这素日谦谦如玉的君子便被迫直立起来,被一阵旁人觉不出的强风刮着,推搡着,一步步倒着走出了他的寝殿。那碗雪梨乳鸽被他匆忙放在了矮几上,免得打翻。
舟行雪修为还在,他的术何所思解不开。何所思无法抗拒,只得眼看着自己被掀出去,还不忘记喊一句:“切勿再擅动灵力!那碗汤记得趁热喝了!”
舟行雪离他远了,只剩一个单薄影子靠在榻上,再多的细节看不清楚。他被掀出殿门,推下了台阶,逆行术才从他身上消失了。那页绘着雪夜行舟浪涛图的精致门页飞速合上,将他们二人隔绝开来。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剩下何所思一个人,他收敛了人前温文尔雅的面具,裸露出最真实的阴郁来。情绪很沉,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站在舟行雪门外,眼中翻起雷云电光。他忽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以修士身体之强健,不一会儿竟还是滴下血来。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顷刻之间什么都变了?他养了一只强大而美丽的凤凰,心生喜爱,又忍不住忌惮,想要将其除去。凤凰骄傲,平时只与他亲近,忽然有一天,这凤凰却烧毁了窝笼,要从他手中逃逸出去。
他蓦地感到了不甘。不想放过凤凰,且还是放不下忌惮。
他想,那便折断他的双翼,将他关进铁打的牢笼,将他变成一只逃生无门的废鸟,永远永远,只能看着他一个人。
门里舟行雪合上了殿门,强行催动灵力的后遗症发作,肺腑一阵抽痛。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血,溅在雪白的床褥上。好在门墙都设有隔音阵法,外边听不见。
他瘫在软枕上,蜷着脊背,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又很疼,但比前世临死前受的那些苦难好太多了,与其相较,这都不算什么。
忍过一刻钟,疼痛消减下去。他舒展了身体,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心里憋了太久了,足有数百年,一笑起来便没完没了。他这时虚弱,声音沙哑,笑起来也哑。
笑着笑着,这曾名动大荒的美人兀自落下泪来,那本就沙哑的笑,这时听来,类似泣不成声。
他年少时爱玩爱闹爱曲子词,一通乱唱,荒腔走板,也不管有没人听,人爱不爱听,只顾着自己唱个高兴。
山行小径时唱,晨起练剑时唱,路上看见漂亮小女子心情好了吹着口哨也唱。什么静女其姝,什么参差荇菜,也唱公无渡河,乱石嵯嵯。
他这时力竭般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公当死也!
昔者也,系马高楼游侠客,挟弹弋鸟好当歌!典衣当酒为浇剑,千里寄春且奈何!且奈何!钟鼓玉馔人人贵,骏骨雪埋无处得!龙泉名剑今何在?好花好月不堪折!不堪折!今已白发星星也,横剑难断鬓边霜!奈若何?”
奈若何?
他不要了。什么权,什么位,什么劳什子大荒,什么人情,什么前尘,什么往事,他通通不要了。
随它随云随水随风去,这次活过,这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他要挨个斩前尘,销旧梦。天行君已死,舟行雪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