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道侣契便是各挖出一滴心尖血,两两互换,将道侣的心尖血再放回心尖。从此二人息息相关,若是一方重伤,一方会有感应。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会受到不轻的损伤,往往留下终生的后遗症,并且往后血契发作,每月月圆之时必遭噬心之痛,无法可解,只能等十年后失去原主人的感应心头血耗干净,血契才会消失。
解除道侣契,则是二人都在时,将心尖血各自取回,安全解除血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道侣之名。
血气亏空太多、如今身体虚弱的舟行雪,显然不适合立刻再挖一次心尖血。
谢子况心道,说不准挖完就昏过去了,他又不能不管,估计还得将他抱进去,给他输点儿灵力意思意思。就像他刚来时看见他昏睡着,身上一滩子血,也忍不住不管一样。那可太麻烦了,他半点儿不想碰舟行雪。这道侣契都结了几百年了,不差这几个月,反正不妨事。
不成想这次舟行雪不领他的情,懒散着说:“小事,死不了,我看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早些散了吧,对彼此都好。”
谢子况见鬼似的看他,半晌,说:“你怎么忽然就想开了?何所思说你撞邪了,让我来看看你,我还不信,这么一看,你真像是撞邪了。你不是天下第一人么?怎么也会撞邪?要不要叫驱邪堂的长老来看看?”
“原来是他让你来看我的。”舟行雪哂笑。无论如何,这画了丹青垂辉千春的一笑,美色是实打实的,险些晃花了谢子况的眼。“我清醒得很,比以前清醒多了。我说呢,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关心我的死活。”
谢子况又噎住了。的确,他平时有空数珠帘上有几粒珍珠,也没空去看看被他感应到受伤的道侣伤成了什么样。
反正他总是感应到他受伤,他每次都一点儿事也没有。舟行雪是天行君,天行君便是大荒界的天,谁死了他也不会死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想的,他不肯承认,可潜意识里,未必不是认同的。
谢子况心底隐隐烦躁起来,也不知道在烦躁什么,又看一眼瘦得伶仃的舟行雪,更烦躁了。
“现在不解。你可是天行君,要是为了解个道侣契晕倒了,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你成了笑话不要紧,可不要连累我。”他再次生硬起来,伸手去拉舟行雪的胳膊,“你起来,别玩水了,老实躺着养病,咱们好快些解除道侣契。”
他一拉,舟行雪居然真被他拽起来了,这身子轻得不像话,被他拽得踉跄。他原本是没指望舟行雪真能被他拽起来的,实力修为相差悬殊,他骄纵惯了,但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结果舟行雪不光被他一只手拽起来了,还险些倒下去。他眼疾手快,捞住了舟行雪的腰。那把腰细的不像男子了,瘦得见骨,谢子况怀疑他一手就能握住。
谢子况鬼使神差,忽然恶向胆边生,将舟行雪拦腰横抱起来。果不其然,轻飘飘一片。
舟行雪一双镶嵌着琉璃似的眼珠子瞪着他,“你才撞邪了吧?拖着道侣契不解就罢了,现在这是做什么?拿我练臂力?”
谢子况的脸青了青,“怎么说话?你这身板用来练臂力,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这话说完,谢子况自己先沉默了,舟行雪也跟着没说话。过一会儿,这两人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忽然一起笑起来。
谢子况先开了口:“你如今说话舒服多了,早这样多好?以前一眼就看出来你在装,怪虚伪的。好好说话,这不是能交流吗?”
舟行雪看他一会儿,笑容放缓了,略略温和下来,“我以前不管说什么,你不是一律不听吗?”
谢子况又沉默了,舟行雪也没说错。隔着一个道侣契,舟行雪说出花来,他也觉得在放屁。只有解除道侣契板上钉钉了,他才能脱离偏见,好好看这个人。好久,他说:“对不起。”
舟行雪心里一动,起了一丝波澜,但也仅仅如此了。这声对不起太迟了,实则也没什么必要说。他不需要,也不想听了。
“原来你也没那么想杀我。”舟行雪只是小声说。那为什么上辈子宁愿血契反噬,也要亲手杀了他呢?用的还是他亲自为他打的剑。
他还清楚记得,明君径直穿透他的身体,附着着无与伦比的杀意,他是真的,想要一剑叫他魂飞魄散。他们之间连着道侣契,他能感到那一刻的谢子况是清醒的,没有人控制着他。可如今看来,他也不是非杀他不可。到底为什么呢?
舟行雪思忖,不管为什么,离他远些,防患于未然,总是没有错的。
换做谢子况讶异起来,甚而有些恼怒,“我杀你做什么?我是不满咱们结为道侣,也不满……你这个人,可你为大荒界鞠躬尽瘁是人尽皆知的,我又不是不明事理,没事杀你干什么?”
“你不想杀我。你竟然不想杀我。”舟行雪再度笑起来,这次带着些真心实意了,谢子况再次看迷了眼。“好,多谢不杀之恩。咱们解除道侣契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吧,以前是我着相,耽搁你了,以后不会了。”
奇异的感觉从谢子况心底升上来,他嘴唇动了又动,几次欲说还休,最终出口的却是:“你……好,不然,做朋友吧,舟……道友,不是道侣,也可以是道友,不用再也不见。”
舟行雪说:“不必了,我们俩合不来,呆一块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谢子况心中烦躁更甚,气闷卷土重来。他冷笑一声:“当初是你非要同我同道侣契,不同意你便威逼。怎么?你当你是谁?腻了便一脚踢开?我还就告诉你了,这道侣契我不解了。”
“嗯。随便你,迟早要解的,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舟行雪打了个呵欠,“我是不中用了,这么快又倦了,你放我下来吧,我要去再睡会儿了。体谅下病人,我懒得动了,不想自己挣扎着下来。”
谢子况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理直气壮的病人。”
“我就这样,你习惯就好了……你到底放不放?”
谢子况可能打小全身都生着逆鳞,怎么着都爱和人对着干。刚才避之不及,这会儿反而不想放了。
他说:“你不用动,我抱你进去就行了。”
舟行雪一愣,总归懒得挣扎,也没什么力气挣扎,用灵力又要痛,就随他去了。
谢子况竟真的小心将他抱进了内殿,轻轻放在榻上,为他盖上柔软的床褥。
“怎么这么轻?”谢子况看见桌上那盏一口没动的雪梨乳鸽汤,“原来是不吃东西,怪不得这么轻,没长肉似的。吃点儿再睡?”
舟行雪似笑非笑:“我挑食,不爱吃,拿去倒了吧。”
谢子况高扬长眉:“做天行君的就这么暴殄天物?”
舟行雪打了呵欠刺他:“管得着么?不趁我有钱暴殄天物,难道等我以后没钱了暴殄天物么?”
谢子况朗声笑起来。“你比以前要好玩多了。”
舟行雪没话说了,白他好大一眼,“我晓得,你就是欠,喜欢有人骂你。”
谢子况瞪大了眼,要回嘴,又实在不知道怎么骂人,只好瞪他说:“好端端的你怎么骂人呢?”
舟行雪恶劣地冲他挑眉:“因你骂不过我,你要是骂得过我,我才不骂你,我要直接和你动手,反正你打不过我。”
谢子况憋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流、氓?”
舟行雪懒洋洋地缩进被褥:“多谢夸奖。你回去吧,解除道侣契再来找我。”
谢子况说我没夸你。人前积威深重的天行君在他这“我没夸你”中直接大被蒙头,呼呼大睡了。
过一会儿,心尖那滴互换的心头血告诉谢子况,他是真睡着了。
谢子况看着那单薄一团,一时间情绪翻涌,竟不知道自己是何滋味。他看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自己心底的烦躁与犹豫究竟从何而来。
最终他端起那碗汤,一声不响,走出了天行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