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孽徒
伍孽徒
唯一能时常进出天行殿的人成了悬壶堂的长老喻子芥。
传言说天行君重伤以后变得敏感多疑多疑起来,连感情深厚的师兄与几百年的道侣都不信了,哪怕想要见他一面,也总被结界拒之门外,更别说其他杂七杂八的人。
喻子芥给舟行雪诊完病,写了药方,传讯回悬壶堂,叫弟子煎药送来。自己则留下为舟行雪揉按关节,梳理受损的经脉。想起外界风声四起的流言,喻子芥叹了口气。想劝,又不敢劝。
曾经的天行君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就连他唯一的徒弟偶然犯错,他也要狠狠打上几十戒鞭,打得那孩子数个月没能下床。包括喻子芥,当时不少人暗地里觉得这天行君严苛得近乎不讲道理了,但无人敢掠其锋芒。
后来天行君却找到他,要他给那孩子治伤的同时,给他开些小灶。东西是天行君精心准备的,他只是借花献佛,做个顺水人情。现今那孩子出息了,足够独当一面,还不忘记旧恩,时常去看他,他们二人关系甚佳。
可当时那孩子伤一好,就去求见天行君,最终没见着人,只见着一卷刻着艰涩术法的玉简。天行君对罚他一事只字不提,而说他近来懈怠,须得好好修炼。
那时喻子芥便知道,人人都以为天行君是个上位者,不可忤逆,不可触怒,没有道理可以讲。但真实的天行君只是有一层刺猬似的铠甲,剥去这层甲,裸露出的也许是柔软的肚皮。
但他自己不愿说,就没有人能知道。
他思来想去,总归还是放不下,便如履薄冰道:“掌门,真的不见见春风君与风吟真人吗?”
春风君便是三尺堂长老何所思,风吟真人便是天行君那看着疏离的道侣谢子况。
传言是真的,舟行雪能下地以后,这两个人就再也没能踏进过天行殿。见不见是舟行雪的自由,但作为天行君,一举一动都在大荒界关注之下,影响总不太好。
舟行雪正闭着眼由着他揉捏,闻言连眼都不张,“不见。为什么要见?我见着他们生气。你也说了,我如今不能生气,否则不利身体。我是病人,还想多活几年,不能生气,当然就不能见他们。”
喻子芥哭笑不得:“掌门,你这可赖不得我,明明是你自己不想见。”
舟行雪脸皮颇厚,“你都看出来了?那我更不见了,我就不见。”
掌门这一病,是愈发地返老还童了。虽说掌门本也不老,才几百岁,又是这等修为,在修士中,还算是个青年才俊呢。
喻子芥拿他没了办法,“不见就不见吧,掌门这等人物,也不需在乎什么传闻。”顿了顿,又说,“野渡那孩子回来了,听说是特地从西冥山脉斩了一条角龙,取了龙珠,要献给你温养神魂。要不要……至少见一面?”
舟行雪这时张开了眼,哂笑着说:“我这好徒弟还有这份孝心?可惜我消受不起,不然真要好好谢谢他。”
喻子芥咂摸着这话中滋味,觉得不对劲,便小心翼翼地问:“掌门,你们之间,出什么事了吗?”
舟行雪道:“小事而已。叫他来见吧,还敢来见我,看来不是孬种,不算我把他养得太坏。”
得了传讯,过半个时辰,周野渡到了,还跟来一个不速之客。二人在天行殿上空吵吵嚷嚷,隔着护山大阵,舟行雪都听见了喧闹。
舟行雪叫喻子芥:“出去看看,何事喧哗。”
喻子芥应了,便要御剑。舟行雪拉住他,“谁叫你一个人去了?带我一块儿去。我用灵力内伤会发作,让我蹭蹭你的骨鱼。”
骨鱼是大荒界修士几乎人手一个的飞行法器,材质取自东海鱼骨木,大如中型船只,但重量极轻,只需要极少的灵力便可以启动,飞行迅捷稳定,可以说是物美价廉。因为触感类似鱼类骨骼,制成流线型梭子状,乍看上去像一条化为白骨的大鱼,故而被称为“骨鱼”。
只是骨鱼终究比不得御剑方便快捷,往往只有不能御剑的练气及极少数筑基修士使用,更多时候,骨鱼用来承载不能收进储物戒的重物。
像舟行雪这样的传奇,引气入体后便直接筑基,正式开启仙途的当日便学会了御剑,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坐过一次骨鱼。大概就算他想坐,若是考虑他人目光,也坐不得了。
他这等宗师大能,在等闲眼中,莫说坐骨鱼,若不是凭虚御风,踏破空间而来,连御剑术也是丢份的。
喻子芥许多话萦绕嘴边,一句多余的也没能说出来。他哭不是,笑也不是,最终只说:“掌门,你不好吹冷风。”
“也是。”舟行雪点头,“那你费些力气,替我遮风。”
喻子芥没话说了,这日子过的,他竟有些怀念原来那个死人脸的掌门。
他只得把剑收回去,掏出个“骨鱼”,伸手将他那青年才俊的孱弱掌门拉上去。
入手几根微凉的手指,触感如玉,喻子芥没头没脑地想道,他也实在是太瘦了些。原来还没有这么瘦,好歹还有层匀称的薄薄的肉,如今像是全然包着骨头了。
喻子芥轻轻一拉,舟行雪立在了他身边,尚有些站不稳,要他扶一把,才免得倒下去。
喻子芥暗自叹气,默不作声地砌起一个透明的灵力罩子,将法器罩在里面,遮挡了冷风。
护山大阵外的喧哗声更大了,喻子芥再不敢耽搁,驱使骨鱼往殿外上空飞去。
再看舟行雪,这大荒宗掌门好似半点儿不关心谁在自家门口闹事,像个单纯出来透气的闲人,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末了扯着喻子芥的一只袖子,笑吟吟地说,“这骨鱼坐着还挺舒服,以前真是想不开了,做什么非要御剑。”
没等喻子芥说话,他先看清了飘在护山大阵外的两个影子,一白一黑,都气势汹汹,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架势,僵持不下。也不能说僵持不下,白衣人显然不是对手,只仗着是自家地盘压人一头,死不肯让。
白的正是他那身着大荒宗绘着雪巅金乌献枝图的校服的徒弟,周野渡。
黑的那位也是熟人,模样生得俊俏极了,明俊得几乎像个话本图册里才有的人物,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鲜艳,透着股上位者的锋利。
他那徒弟也是大荒界有名的美男子,可在这人面前,不过是萤火与皓月争辉。
这人舟行雪熟得很。不是朋友之间那种熟稔,而是“最了解你的人定是你的敌人”那种熟悉。正是和他打了数百年的宿敌,魔主花归楼。
此魔主非彼魔。与大荒修士不共戴天的魔是魔族,那是真正的异族,从上古时代神魔之争便开始与人族血海仇深,永远无法冰释前嫌。
后来古神与古魔带着他们通天彻地的力量纷纷陨落,留下的后代能力逐渐削弱,仇恨却千万年从血脉中流传下来。
时间推移,魔族逐渐式微,舟行雪百岁那年魔皇阴谋夺取人族领地,率领魔族大军与炼制的千万阴魂杀入大荒。舟行雪的师尊踏虚尊者彼时闭关,知道消息后为守大荒强行破关,拖着反噬与创伤,献祭自身神魂超度了千万阴魂。
刚满百岁的舟行雪临危受命,接过了师尊的传承,也接过了他的重担,成为了新的大荒宗宗主与道修之尊。
与踏虚尊者不同,上位的舟行雪不像个人,像个冰冷的裁决机器,太过杀伐果断了,令人怀疑此人是否还是个人。
失去了道尊的道修一盘散沙,同为人族的魔修根本靠不住。道修们人人自危,更有人发灾难财,浑水摸鱼,从中渔利。那时周野渡还没出生,何所思急得乱转。谢子况家门还如日中天,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干着急,甚至于他的家门也是昏了脑袋浑水摸鱼中的一个。而喻子芥当时只是悬壶堂一个内门弟子。
一百岁的舟行雪披上雪色长袍,袍子上一片皑皑,一只金线绘成的三足鸟儿口衔扶桑枝条,枝子末端垂一轮华光溢彩的太阳,向长空重云展翅而去。
新就任的道尊神色比雪袍更冷,一眼就能将人冻进骨髓。乃至于经历那场浩劫的修士至今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当年的舟行雪御风而行,踏着一层薄云,停在整个大荒的最高处——立在大荒宗里寂寥千万年,有千丈之高的观琼台。
道尊的眼睛极美,恍若琉璃,可是没有感情,俯瞰人世间,如同看一件再寻常不过物件。
他缓缓抽出佩剑“天鉴”——那是一把漆黑的神剑,吸收了一切光芒。任何光线都无法从这把剑的剑身折射光彩,肉眼只能看见这把古拙修长的剑朴实无华,黑黢黢一片。
这剑连装饰也没有,唯有下一寸出刻着古怪的两个字符。一个字浮刻,一个字镂刻。若是认得上古时代的咒文,便会知道,浮刻那字写的是“生”,镂刻那字,写的是“死”。
刻着生与死的天鉴斩破长空,舟行雪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一个人高高在上,对着天下苦战的道修下达了命令。
“魔族,驱往无间渊,不从者,杀。”
“叛道投魔者,杀。”
“趁火打劫、从中渔利者,杀。”
“欺凌凡人,杀害无辜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