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所思出奇平静,平静得不像个活人,像一块磐石,或者一汪死水。
那语气却于静水中流深,有一种奇异的吸力,缓缓吐露大荒界无数先辈苦苦用性命、一生、子子孙孙,乃至一切掩盖的秘密。
“大荒宗从古神时代便存在,因庇护人族应运而生,每一任掌门都拥有人族最高的权利,相应的是也背负着用一生守护大荒的使命。且往往与道尊之责一起由一人担任。既然如此,掌门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另外设立道尊之责?”
何所思平缓地说,“因为这两个职责,原来有两个人。掌门有权,道尊付命。浩劫中古神陨落以后,大荒界灵力急速衰竭,眼看大荒就要走向灭亡。这时一位拥有古神血脉的大能无意发现阻止灵力衰竭的方法,那就是让‘天命之子’献上自己的生命的神魂,与天道气运相连。同时也成为天道气运的养料,只要还活着,生气就要源源不断地供养给天道,哪怕拥有再强大的力量,暗地里却要承受身体虚弱无药可治的痼疾,死后神魂无法轮回,将成为天道的一部分。这样一来,天道有了供养,就会大大减缓灵力衰竭的速度,尽管有朝一日还是会衰竭殆尽,但只要供养不断,灵气完全消弭会是万年以后的事情,至少目前不必担忧。”
南长云的一双眼睁大了,荒谬绝伦、不可思议的真相在他记忆里与“那个人”有了诸多联系。可是不敢信。
这怎么会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们是杀了谁?又是谁葬送了大荒?
何所思不给他侥幸的机会,他说下去,“天命之子往往于观琼台上由大能占卜而来,谁也不确定下一任是谁。但无论是谁,他们无一不天赋卓绝,修成后通天彻地,冠绝大荒。他们大多短寿,哪怕拥有最高的修为,理论上有无尽的岁月,但总是因为何种何种的原因,活不过七百年。我的师尊已经是难得的长寿,他活到了八百岁,最后与天地同归。我当初以为他枉死,未成想比起被天道同化,这样由他自己选择的结局已经是善终。”
“并不是所有的天命之子都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所以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设立道尊之位,至高无上的权利总是吸引人。若是还是不从,那就强迫,一个人再天才,抵不住围攻,当契约建立,哪怕他不愿意也没有用。天命之子临死前,需要找到下一任,将自己的命运连同尊位,一起交给继任者。后来为了省些事,干脆在这一任继任时便由大荒宗掌门占卜下一任,收为徒弟,从小养起,并潜移默化这个孩子接受他的命运。每一个天命之子都天赋惊人,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掌门将掌门之位也一并给了天命之子,这才将两个职责并为一人。死了一个,换一个,永远没有尽头。”
何所思苦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行雪是最后一任天命之子,他死以后,周野渡疯了,后来不慎坠落西冥山脉的岩浆口殒命。那以后高层与我都轮流上观琼台占卜过,可答案是一片混沌……世上不存在可以担任天命之子的人了。”
“一个人又一个人的命,换大荒的活。荒谬吗?这却是真相。谁也不敢说将这真相公之于众,它太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也太荒诞了。”
南长云只觉得头颅隐隐作痛,眼前天旋地转,分不清这是何时何地何年何月,也分不清自己姓甚名谁到底活在哪一岁。
他耳边响起一个少年张扬而清澈的声音,“我叫舟振衣,你好好记着了,总有一天我要扬名天下,做那个天下第一,到时候整个大荒都要传颂我的名字,记住我天下无双的一剑!”
那是他一百三十来岁遇见的一个十九岁少年,他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年纪还没有他的零头大,居然想要和已经小有名气的他赌剑。
赌了,那时是平局。很快那天赋异禀的少年人更上一层楼,他再也不是对手了。
后来那声音长大成熟了,吊儿郎当,风流天成,“长云,缥缈宗的谢小娘子送我坛天山玉酿,我一个人喝怪无聊的,便宜你和上官木匠了,今儿晚上来满神京胡玉楼找我和上官鹤年,师哥也在,咱们一块儿行酒令。”
再后来那声音变得冷漠无心,不近人情,再也听不出一分年少时的影子,他们之间变得没有太多话要说,剩下的是经年来无需言说的默契。
“长云,大荒的天色一直这么深么?好像和我年少时见的不一样了。”
那时他答了什么来着?他想起来了,他维持着论道的姿态,规规矩矩地答,“天道无常,而人有常。然天色云色水色月色千万年亘古不变,一如既往。行雪,天不会变,是你的心境变了。”
那个人脸上亘古不变的坚冰微微动容,他长叹一声,“我是变了——我不认得舟行雪了,若有一日你有机会再见一次舟振衣,替我告诉他,人世很长,年轻时要多看看。”
最后那人虚弱而急切地哀求他:“我不能死……”
而他说,“贪生怕死,与魔物勾结,我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认你为友!”
一瞬间天昏地暗。
南长云胸口突来一阵巨大的闷痛,迫得他急急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血液喷溅在明灭的炭炉上,浇灭了奄奄一息的炉火,蒸出来铁锈气味的白气。
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一世尚未死去的舟行雪,何所思的声音依然萦绕耳边,“我想他继任之后性情大变,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我们这样漫长的岁月,想逐渐淡去联系,免得徒然惹我们伤心吧。这样把命运献给的大荒的人,难道真的有理由和天魔勾结吗?”
可他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谁也得不到答案了。
“长云,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我们亲手杀了他,也毁了大荒,这就是大荒界的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