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之将死,眼前要出现惶惶一生的走马灯。
可这一刻他大脑中茫茫一片白,甚至连眼前的颜色都褪去了。
眼前只剩下一个舟行雪,窝在一个身外化身怀里,目光正对着他,映出他的影子。但他知道他并不是在看他,他只是在看他背后将要杀了他的魔主。
脑海里只剩下数百年前他初见花锦官,女孩子明艳的脸上有一种寻常姑娘没有的少年意气,总给人一种错觉,只要给她一把剑,天下之大,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可是后来的她找到他,他有机会慢慢了解她,才知道那姑娘其实并不会用剑。
莫名其妙,他还想起与舟行雪的初见。
那时他和花锦官刚被大荒宗和宗门中人从万魔窟救出,他暂时昏迷,醒过来家人告诉他那姑娘已经自行离开了。
他在满神京多留了一个月,为了等一个侥幸,再见一次花锦官。
结果花锦官没见着,倒是见着了舟行雪。
那会儿谢渺渺总爱做些跟缥缈宗大弟子不沾边儿的事,不知道打哪儿认识了舟行雪,只是不知道身份,只当他是个江湖朋友。
谢渺渺说她邀了个朋友来玩,他恰好也在满神京,问他要不要留下一起玩。鬼使神差,他答应了。
是个春夜。
谢渺渺,他,那会儿还有个尚未熟识的上官鹤年。
楼阁亭台,灯烛煌煌。
他记得有一只黑猫颤颤巍巍攀上屋檐,春花无风自动。
眨眼间花前月下落下一剪雪白影子,身量乃是修长少年,身无坠饰,只一把长剑悬于腰间。
这少年剑客背影淡漠如冰雪,一转身,现出个华彩纷呈的笑来,就是个鲜活浓烈不免狂妄的少年人了。
上官鹤年见了人,笑骂道,“好孔雀!今日又开屏!”
少年笑容不减,“上官木匠,你着相了,人不轻狂枉少年,何况我不光是个少年,还是天下第一的标致人呢,若连我都不轻狂,那这大荒岂不是太无趣了些?”
谢子况那时心中一派冷漠,只觉得好大的脸。但没有辩驳,也许是看在谢渺渺的面子上,也许是那张脸的确称得上“天下第一的标致人”。
谢渺渺莺声巧啭,“就你最贫!你要的酒我可给你带出来了啊,说好千杯不醉,你今日若是喝醉了,明日就给我老老实实脱光了绕着护城河跑三圈去!”
少年道,“好说,好说。”
他一瞥,似乎是终于看见了站在阴影中抱着拳神色骄矜的谢子况。
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有一股异色转瞬即逝,他有片刻不再笑。
不知道是否错觉,谢子况总觉得他下一句出口的声音有些哑,是对着他的,“你——也用剑么?”
谢子况觉得这人还太年轻,恐怕毛还没齐,还是个孩子呢。
他点个头,并不答话。显然是不想跟个毛头小孔雀浪费时间。
那少年却不依不饶,问他:“要不要和我比一比?我的剑很漂亮。”
谢子况闻言嗤笑,“小子,剑可不是用来漂亮的。”
“喔。”那小子自来熟,“其实用起来也很顺手,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谢子况摆摆手,没兴趣。
当年的上官鹤年借机打趣,缓和气氛,“舟振衣,人家不稀罕你那破剑法呢!都不知道你们剑修怎么想的,老是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给我们舞个看看就得了,就当助助兴。”
谢渺渺也笑:“不过振衣的剑当真是很漂亮的。”
好友相邀,美人在侧。
少年挑眉。
宝剑明如秋水而出,又似月练平铺,亦如星河乱坠,剑光与月争辉。三寸之处照眉睫,四尺之利分春色,蝉翼之薄断流水。
月下花前,水榭之上,少年时代的舟行雪一剑出鞘,便起千层浪,湖面破开一条惊天之路,水浪为阶,要直上云霄,接连天门一般。
几尾锦鲤跃然浪中,似要乘浪登天,鱼跃龙门。浪隙水帘之后,是重重楼阁不得语,回廊一寸相思地。
朦胧月下,隔水而望,好似云蒸雾绕,仙气飘渺,一瞬间使人错觉天门之内,天人璧立天门前,一把剑衍化造化万千。
谢子况观剑一惊。
那时他对舟行雪还没有什么恶感,真心实意地鼓了掌,“斩魑魅魍魉,除歪魔邪道,去不正之风,扶君子之义。不愧于心,不怍于人,只此一剑尔。”
那少年嗤嗤地笑,“厉害吧?我我自己创的,师父都用不出来。”他继而与谢渺渺、上官鹤年相望一笑,慨然大笑,振袖而坐,又道,“不过今日只抵一壶明月夜的酒钱罢了。”
那月色之中,有人坐而弹剑,有人吟啸放歌,美人眉眼半阖,屋檐上黑猫叫着春。
他其实并没有把这段记忆放在心上,正如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他没有把舟行雪对他的好感放在心上。
不知为何,生死一线上想起来,当年的花锦官,少年的舟振衣,和此刻的舟行雪,却隐隐有了相同的轮廓,在他的记忆里逐渐融为一体。
“对不起啊。”他看着那个眼里没有他的人,漫无目的地想,“我辜负你好多年,浪费你好多年,至今也无法保护你。”
连这也来不及说出口了。
预料中的死亡却没有来。
杀气在他的背心堪堪停住了。
谢子况那滴冷汗重重从鬓发间砸在了地上。
他诧异地回过头,谢渺渺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背后。
魔主手中一把乌金唐刀寒意森森,在谢渺渺衣襟之前仅仅毫厘的地方停下了。
谢渺渺脸色惨白,大抵也骇得不轻,“兄长他……不是有意,冒犯了二位,渺渺代他赔罪。”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花归楼收起刀,古怪地笑了声,“我只是见不得有人对我们家天行君面前亮刀剑罢了,只要把该给的东西还回来,我是可以不介意的。”
他语气寒意森然,“你说是吧,风吟真人?你和他该结束了,不要再拖着他。当着这么多人,不要闹得太难看,还回来吧。”
把那滴不属于你的心头血,还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