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舟行雪比他的每一任前辈,还要无敌得多。
无敌到令人以为,只要他还在,大荒的天就不会塌。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连他也正在悄无声息地死去?
——舟行雪就要死了?
在这一刻,来自五湖四海的“大人物”脑子里暴风般盘旋着同一句话。
是真还是假?
眼前的舟行雪还乖乖窝在一个身外化身怀里,脸色苍白——不,这时仔细看,其实那肤色已经不能被称为苍白了,那是仿佛被病痛抽干了血色的惨白,看不见一分一毫健康的影子。
连嘴唇也褪去了那副被炒出天价的旧时丹青中的朱红颜色,显出一种贫瘠而虚弱的淡青色。
一截雪白的手腕从宽袍大袖中裸露出来,乍一眼看上去纤细漂亮,但仔细看看,会发现那其实是瘦得几乎看得见骨头的轮廓。
看样子的确是病得不轻。
有人再度细细打量,又发现了一个细思极恐的细节。舟行雪没有穿着象征着大荒宗的金乌献枝袍。
哪怕是这样正式的场合,他也没有再将那件繁复华丽,象征着他的身份地位的袍子穿出来。
这是不是说明,大荒界其实早就已经悄然变了天?只是还没有太多人发现?
而这样苍白虚弱的舟行雪瞥了一眼谢子况骤然紧缩的瞳孔,讥笑一声。不知道带着什么情愫。
“你不该高兴吗?为什么摆出一副要哭给我看的样子?差不多得了,已经闹得很难看了,不要更难看了。”
这场面的确太难看了。
一群人围在这像什么话?
本该是主角的金桥公主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皇帝的宝座身边的坐席上,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乖顺得过了头,像个木讷无心的精致玩偶,视周围吵杂为无物。
谢子况还想说话。但他实在是不善言辞,并且这辈子头一次意识到了他一开口只会刺人,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更不知道怎么哄人。
于是他维持着一个要哭不哭的姿态僵持不下。
的确很难看。
谢渺渺默不作声,但暗地里用胳膊肘捅了捅殷重怀的腰侧。
殷重怀卡在中间,再度咳嗽一声,含含糊糊地和稀泥,“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来人——”
他一抚掌,宫人仆婢鱼贯而来,“将损坏的‘晦气’撤下去,换新的,歌舞先上来吧,给诸位助助兴,消消火气,莫因一件小事坏了好好一个日子。”
又特地关照了舟行雪,和声道,“道尊身子不爽利,喝不得烈酒,恰好库中还有些风琼仙露,正好拿出来给道尊解解渴。”
谢渺渺想着方才他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我甚至活不了多久了”,稍稍敛下了眉。小凝珠还被宫人抱着,挣脱不开,但也巴巴地望这看。
当真到了这个地步吗?
谢渺渺最清楚不过舟行雪是个什么人。
他为了大荒界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多少苦多少痛通通独自咽下了肚子,就算逞强也要支撑着大荒宗,支撑着大荒界。
就算天下所有人都向命运低了头,这个“所有人”中也绝不会有舟行雪。舟行雪不会允许自己做个寻常人,为了更多的寻常人,他只能逼迫自己变成神。
神是不会死的。
舟行雪不会允许自己虚弱,更不会允许自己“死”。
假如真有这么一天,那只能说明他要把自己从这个世界抽离出去,放下一切,撒手不管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可究竟是什么经历?使得这一天降临在了舟行雪身上?
她猜不到,也不敢猜。
其他人则没有她这么多心思。
花归楼回到舟行雪身边,小心接过了他。在重新安排好的座位坐下,动作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在座都是人精,都识趣得很。
尽管面色古怪,还是各自发挥了专属于上位者炉火纯青的演技——他们方才瞎了,什么都没发生。
谢渺渺拍拍兄长的肩,面色平淡地说,“兄长,还给他吧,让他舒坦几天。”
那样的语气,好像在说,“你放过他吧。”
连你也这样觉得吗?谢子况想问,连谢渺渺,他的亲妹妹,也觉得他是在纠缠不清,不肯放过舟行雪,连几天舒坦日子都不许他过吗?
真的是这样吗?
一瞬间他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像他汇聚而来,变成了无数把尖刀利剑,将他扎成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刺猬。
浑身发寒。
胸口剧痛。
识海中一股炙热升腾而起,掉在地上的明君剑嗡嗡作响。力量重新在剑身流淌,不过不再是浅金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不祥的黑红颜色。
南长云率先反应过来,神色一凛。
他太熟悉这种力量了,恨不得将之绞杀殆尽。
谢子况——化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