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矛盾
六十三
大荒宗。
天行殿中已无主人。紧挨着天行殿的三尺堂中,何所思坐上首,周野渡次座,下首端端正正坐着两排数十个黑袍人。
在次些的位置,坐着大荒宗各堂长老。
这些黑袍人个个戴着张素白面具,唯有双眼口鼻处镂空,半点儿真面目也不肯露出来,神秘得很。然而面具也遮不住他们掩藏在黑袍下生出了层叠褶皱的手。
——即使在寿命绵长的修士之中,他们也是老人。
对于整个大荒来说,这袭黑袍意味着权威与敬畏,是悬在举头三尺的一把圣剑,无时不刻审判着人族。他们应魔族入侵而生,一般只缩在幕后清扫战场背后的腐肉,一旦他们主动暴露人前,就意味着腥风血雨。
挨着上首最近的一个黑袍人轻咳几声,显出几分老态龙钟,咳嗽声里能分辨出显而易见的苍老,接着他冗长地叹息一声,“那孩子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当年他天赋卓绝,比以往的‘天命之子’还要强上许多,我便知道他会不一样,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不一样’。造化弄人啊。”
这个“那孩子”指的当然就是舟行雪。
舟行雪曾经差不多算是一根独木支撑起了大荒界,对整个大荒的意义都非同凡响。
如今他叛出一事已经板上钉钉,生怕自己的罪名坐不实似的,还跑到审判台面前扬言要与人族一刀两断,结果转头就下了无间渊。
答案不言而喻。
曾经大荒人族的英雄与领袖自己也没能逃过魔族的诅咒,最终站在了人族的对立面。
只是这事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妄下定论,于是有了这场会。
黑袍老人这话光听起来叹惋,可是摆在这场面就不太对。老人活了数千年,早老成了人精。
在座任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心无城府,都听出了那话里话外的言下之意:“早看出他不对劲,就知道他有今天,可惜没能早早斩草除根,到如今已经是来不及了。”
说话的是审判台的台首,也是审判台排序第一的审判使。
他对面的黑袍老人则没有他这样刻意的“规矩”与“雅致”,他在审判台排序第七,素来是个火爆脾气,从不遮掩所思所想,当即一拍桌面,愤然而起:“舟小儿!大荒供他成才成圣,他便这样回报?我看这商议也不要议了,不就是开战?难道这些年明里暗里还打少了?怕他无间渊不成?不如叫我重出江湖,带上些年轻人,连魔皇带舟行雪一块端了,斩了他们头颅,干干脆脆祭祖!”
附和之声倒是没有,毕竟除了这位都是稳重人。赞同倒是不少,只不说话,一言不发地望向首座貌合神离的大荒宗掌门和道尊。
这是无形的施压。
本来这场面倒是稀罕事,大荒宗掌门与道尊由一人担任的传统已久,乍一回到两人分权的情状,连见多识广的老东西们也不大习惯。
但更多的人并不愿意冲动行事。毕竟舟行雪的强大摆在那里,就算他日薄西山,那也是一座任何人不可逾越的高山。
更何况如今他投入的是一直深不可测的无间渊的怀抱。那些魔族都被压制成一群永不翻身的王八了,还是能折腾出那么多幺蛾子,还能源源不断往人间输送半魔细作。在两百年前,甚至差点儿颠覆了人族。
谁知道他们到底藏了多少底牌?
贸然开战,笑到最后的还不一定是谁。
至于舟行雪的命,他既然已经不再捆着天道,生死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也许他这些年行事过于不近人情,也过于不怕得罪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对他暗藏怨怼的人并不在少数,哪怕是审判台中,也不乏有这样的人在。
周野渡将他们摆在脸上闷在心里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脸色阴郁起来。
他的师尊曾经为了这个大荒鞠躬尽瘁,说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不为过,原来就得了这样的人心?
也许那些魔族并没有说错。
这样的人族,并不值得舟行雪为之付出。
他冷笑着,“哼”了一声。
声气倒是轻,可修仙之人大多敏锐,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何况是他这明显置气的一声。
众人脸色一僵,各自分了一缕神去关注周野渡的下文。
没有下文。
周野渡并没有多话。
他自己也知道他还是个“嫌疑人”,并不被全然信任。
被放进来议事只是因为他已经继承舟行雪的担子,天道之下,他与大荒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实际行动又被多少人盯着,没必要拿捏太死。防得太紧,只会让他心生怨怼,最后鱼死网破就不好了。
毕竟应观琼台上的星象,百年之内,不会再有人能接替他了。
他也不是他的师父,有那个一人敢为天下敌的能力与魄力。
他不满意,显然是对舟行雪有旧情。这长眼都能看出来,不需要谁多言。
但他不开腔,就说明给了这个面子,他选择了妥协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