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有人用生命教会我们善良(下)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再没有任何交集。方卿正忙着准备一场青少年编程大赛,整天忙得昏头昏脑,无暇顾及林遇之是否依然固执地扮演着讨好人的角色。等他总算将奖杯拿到了手,距离中考已经只剩下一个月了。
大家本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完这最后一个月,拍拍照片,偷偷在上课时从桌子底下传递同学录,临到最后再聚一场,撒几颗少年情怀的眼泪,然后该升学的升学,该打工的打工,各自拍拍屁股走人。
然而,一件事将所有的节奏都打乱了。
那天快要午休的时候,方卿从食堂回教室,想要快点补个瞌睡。刚一进门,就听见一阵阵的议论声。最近大家都忙着复习,中午教室里总是一片死气沉沉,像今天这么吵还是头一回。
方卿不想理那群疯子,他困得要命,只想堵住耳朵蒙头睡一觉。
林遇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进了教室,一进门,整个人先是触电般剧烈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方卿无意识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林遇之的座位附近,书本文具散落一地,摊开的作业本上印满了脚印。
方卿心里一惊,他这是惹到了什么人?随即又不解,像他这样的软蛋,还能惹到人么?
有人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林遇之,转过去跟旁边的同学低声说了句什么,眼神不怀好意地一瞥,随即两人捂嘴笑起来。
林遇之筛糠般地抖着,嘴唇抽动了好几下,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沉默着穿过一群不怀好意的目光,一个人低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座位被挤到了最后面,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是单人单桌。那么拼命想要融入的人,仿佛成了唯一被抛弃的一个。
午休铃声很快响起来,他们班的班主任很喜欢在午休时随机到教室检查,若是有人吵到其他同学,被逮到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回了自己的座位,教室里安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方卿一觉睡到了下午上课铃响,脑子清醒过后,心里的烦躁散去,这才想起中午的事来,下意识地朝林遇之的方向看过去。
整整一个下午,林遇之都呆滞地坐在座位上没有挪窝。
晚饭时,方卿从郑唐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起因是班里一个嘴碎的女生,跟她在另一所中学上学的好友聊起了班里的男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林遇之。那女生平时就喜欢跟着几个男生一起起哄欺负人,眼下更是添油加醋地跟小姐妹一通炫耀,连林兔子的绰号一起抖了个干净,还发了一张运动会时林遇之有些笨拙地搬运器材的照片。
照片刚一发过去,她那小姐妹就炸了毛似地连发一长串感叹号,接着,一段让女生目瞪口呆的消息传了过来:
这男的我在学校贴吧里见过,我的天!世界也太小了吧!我劝你啊,别跟他走太近,也别让他帮你带东西!我跟你说,他原来是我们学校的,比我大一届,被班里同学抓到同性恋才转学的!我说这名字听着耳熟,我去,一见这照片我就想起来了。你看他长这样,白嫩嫩的,可不就是那个吗?话说,你们这外号取得还挺是那么回事的,你看小说的应该知道吧,兔子
女生愣了片刻,想起自己上午还喝了林遇之帮忙打的热水,立刻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随后,她像是要撇清什么似的,连发了一长串恶心的表情过去。
五分钟后,女生将聊天记录原原本本地发进了班群。
没有老师,也没有林遇之的那个班群。
郑唐作势拿出手机要给方卿看记录,方卿摆摆手拒绝了。本来郑唐跟方卿一样,都觉得那群欺负林遇之的人挺没劲儿的,虽然懒得管闲事,心底里却一直觉得林遇之挺可怜。但这件事过后,他开始对林遇之变得有点抵触。
方卿看得出来郑唐的变化,他什么也没多说。
整个晚自习,林遇之的座位都空着。
放学后,方卿都快出校门了才想起钥匙塞抽屉里忘了拿,又转身往教学楼走。他们班教室在五楼,他爬上去的时候,整层只有他们班教室的灯还亮着,隐约有嬉笑和辱骂的声音传出来。
方卿站在门口,看见班里最混的几个男生正站成一圈围着林遇之。其中一个男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林遇之:
“啧啧,在厕所跟屎一块儿呆了一晚上,感觉怎么样?我看看啊,咦!身上果然一股屎味儿!”
旁边有人笑道:
“话说,林兔子你是不是被男的搞过啊?这么脏,要我说,屎比你干净多了,没啥好委屈的!”
又是一阵哄笑。
“哎,林兔子,是谁最先叫兔子的啊,未卜先知啊!兔子,啧啧啧,果真是兔子!”
“不过我听说现在都叫鸭了,要不咱们以后也改叫他林鸭子吧,哈哈哈”
林遇之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从中午开始,他那总是挂在脸上的讨好笑容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麻木的死寂,像个失去了弹性的面团,任凭揉扁搓圆,也不会有丝毫回应。
方卿站在门口,胸口有点堵,可他有意无意地想起下午郑唐说起这事时皱眉的表情,迟迟没有动。
大概林遇之的反应让几个人觉得挺无趣,推搡的动作渐渐停了。一个满身肥肉的男生眼珠子一转,突然嘿了一声,眯起眼睛道:
“你们还记得吗?咱们班集体出游那次,那会儿林兔子在城郊庙里买的符,说是把喜欢的人名字装袋子里,就能保人平安那个。”
“记得记得,对啊,林兔子不是还一直随身带着吗?这会儿也带着吧,我当时还纳闷儿哪个女生这么倒霉,被写在里头呢!嘿,原来是男生啊,被他喜欢的男生一定也很恶心,哈哈哈哈!”
“哎林兔子,话说回来,你到底喜欢谁啊?别是我们几个人里头的吧,听说你们这样的就喜欢强壮的男人呢!”
一群人又是一阵哄笑,林遇之的脸开始涨红。
“别,”一个刻薄的声音响起:“我们可受不住您这喜欢,哎呦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别说,我还真挺好奇,兔子,讲出来哥几个听听呗,咱给你撮合撮合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林遇之小声开口:“不是。”
“不是?”站在林遇之侧面的男生一把捉住他垂在身侧的细瘦胳膊,“不是什么?不是我们里面的人?那是谁啊,拿出来看看呗!”
说着,几个人顺势去掏林遇之的裤兜。
他们没想到的是,林遇之一改低顺的态度,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几个男生立刻起了兴致,手上动作没了轻重,七手八脚地把林遇之摁到地上。林遇之挣扎得像条搁浅的鱼,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哀鸣。
突然,一个男生猛地一拽,坠着流苏的平安符掉出来,旁边有人看到了,立马一把抓起来就要拆。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林遇之好似突然触动了某根神经,整个人一怔,随即爆发出一股诡异的力量,冲着掐在他肩上的手就是一口,然后猛地挣扎着站起来,扑到那个平安符正拆到一半的人身上。
大家都有点没回过神来,这么一扑,竟然真让他抢回了已经露出里头卡片的平安符。被咬的人骂了句脏话,伸手就要去抓人,林遇之攥着平安符拼命后退,一个不慎踩到什么东西,身体一滑,倒下时脑袋正好撞到桌角,只听得咚一声脆响,随即,桌上堆的一摞书稀里哗啦砸下去,全都砸在林遇之脸上。
鼻血顿时涌出来,飞快地糊了林遇之一脸,令他苍白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几个男生虽然混,却都只是半大小子,见林遇之满头是血的样子都愣在了原地。林遇之缩起身子,警惕地看着围在身侧的人,随后,他猛地扯出平安符里的卡片,飞快地塞进嘴里,混着血吞掉了。
“操!咱快走吧,校门要关了。”
几个人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逃跑似地离开了。
方卿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忘了呼吸了。他站在门口,几个男生出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走了。他也很想转头就走,可钥匙还在里头,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林遇之已经爬起来了,其实他撞得不是很严重,就只是鼻血流得急了,看着有点吓人。
方卿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位子上拿了钥匙,又默不作声地打算离开,走到门口,狠狠捏了捏拳头,又转身倒回去,拿出一卷卫生纸递给林遇之。
林遇之接过,轻声道了谢,喉咙里卡着东西似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方卿看着他扯了一截纸巾捂住鼻子,眉头皱了皱,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
“什么人那么好,值得你这么拼命。”
林遇之怔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方卿,一双浅色的眸子似乎闪着细碎的光。然后,他轻轻朝方卿笑了笑。这一次,方卿没从那笑容里看出一丝讨好,却像是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那之后,班里的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兔子来兔子去的使唤林遇之,而是如同躲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躲着他。座位离他近的那几个也把自己的桌子搬得远远的,硬生生在不大的角落给留出了一小圈空地,林遇之就像是被囚禁在里面一样。
林遇之不笑了,也不努力融入了,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方卿依旧让自己保持旁观者的立场,他最近又开始有很多事情要忙。初二以来,他就忙着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文化课尤其是两语和政史学得并不是很好,想要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只能争取保送。眼下,正是他准备各种材料的关键时期。
可自从那晚之后,林遇之混着血吞下卡片的样子总是在方卿脑中挥之不去。他有时会控制不住地偷瞥林遇之的座位,想看看从前那个一刻也闲不下来的人,如今一整天一整天地望着窗外发呆时,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发现林遇之脸上总是有伤,有时是眼角,有时是鼻头,起初几天很严重,然后慢慢消退,等到快一周后,新的伤又重新出现,仿佛那些伤在林遇之脸上形成了规律的生长期。
中考前一个周的周五晚上,方卿留下来值日。熬了一个周才盼来周末,一群人一下晚自习就三五成群一溜烟跑了。等方卿去了趟厕所回教室打算开始扫地,才发现跟他一起轮到值日的人是林遇之。本来还应该有两个人,但班里早就形成了私底下的默契,只要值日当天有林遇之,就默认其他人休息。方卿很长一段时间忙着在外比赛,呆在学校的时间不规律,生活委员就没给他排班。只有最后这两个周,方卿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名字加上去。
见方卿甩着手上的水珠进门,林遇之拿着扫帚的手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瞥向一旁,低声道:
“你先走吧,我来就行。”
林遇之眼角伏着一道浅淡的疤,这一个周,在方卿时不时无意落上去的视线里,那条疤由鲜红一点点变浅,成了现在的样子。然而,按照规律,下周一再见时,又会有新的疤痕出现。
方卿没有说话,短暂地愣了一下后就转身去角落拿拖把。林遇之嘴唇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方卿已经提着拖把走出了教室。
两人再无任何交谈,默默做着手里的事。
方卿用湿布擦着窗户,林遇之跟在不远处拿干毛巾拭去水渍。
“你,”方卿擦完最后一块玻璃,甩了甩手,靠墙站着,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脸色的伤怎么回事?”
林遇之拿着毛巾的手僵了僵,随即又继续刚才的动作,像是没听到一般。
方卿开口就后悔了,毕竟两人也不熟,林遇之怎么可能会告诉他。方卿尴尬地揉了揉头发,背用力一顶,将身体站直,打算去清洗一下手里的抹布就收拾东西回家。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遇之突然开了口:
“每周五晚上,他们会堵在路口,等着揍我。”
林遇之始终没有转身,只是将脸朝着窗玻璃,像是在对着虚无的空气说话。
“待会儿一起走吧。”
方卿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林遇之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要转过头来,可没等他说话,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嘿,卿!弄完了吗?待会儿有事吗,跟我一块儿吃宵夜去呗!”
郑唐双手抱着篮球灵活地转动着,笑嘻嘻地走进来。他趁着回家前短暂的半小时在篮球场练了会儿投篮,想着顺便等做值日的方卿一块儿走,没想到没一会儿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及找上来了。
郑唐问完才发现站在窗边的林遇之,脸色僵了一下,嘴角不咸不淡地扯了个带着嘲讽的轻笑,才转过头看向方卿,仿佛眼里再没林遇之这么个人。
见方卿没有回答,郑唐顿了顿:
“怎么?你待会儿有事吗?时间久吗?我跟你一块儿,然后咱们去吃烧烤呗!我馋赵大姐家烤蹄筋馋了一个周了!”
方卿忍不住回头看了林遇之一眼,林遇之已经重新转过身,慢慢擦着一块早已没有任何水渍的玻璃。
郑唐随着方卿的眼神又瞥了林遇之一眼,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眼里的厌恶明显起来,再回头看方卿时,眉头皱了皱,似乎对方卿和林遇之一起做值日感到深切的同情。
方卿胸口突然堵得厉害,犹豫了一下,他抓着抹布往外走,低声道:
“没事,我先去洗抹布再回来收拾东西。”
等方卿再次回到教室,里面只有郑唐一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球。他想问问林遇之是不是走了,瞥见郑唐的表情,没问出口。
那天,方卿对着一桌香酥流油的烤串,没能提起任何食欲。
周末很快过去,周一早上,方卿到得很早,他总忍不住去想林遇之脸上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新伤。然而,整整一天,林遇之的座位都空着。
大家好似班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似的,对那空荡荡的座位毫无反应。
周二,周三,那座位除了多了不少废纸团,依然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