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吹箫引凤
熙平 二十三年
秦北的郊外,总是带了些许烟尘之气,目之所及仿佛都被回旋北风蒙上铺天黄沙,云影聚散间,又能朦胧瞧见枝桠上刚冒出的春芽,也已被风沙打得粗砺,只兀自顽强地生长着,为这厚重沉闷的山坡填抹了星星点点的绿意。
山坡下一队快马疾行而过,打破了此处的阒静。那为首之人穿了件半旧的青灰色直裰,发冠上几无修饰,瞧这朴素的打扮,像是个应试的书生,可若观其容貌,却着实惊艳,令人过目难忘,不说天下无双,也必是人间绝色。
“主公,再往前,应该就快到骊山了。”身边的人轻声提醒。
“凤池,这千里之途,虽说遥远,但一路雄浑壮阔风景,倒也值得一观。”那人回味着一路上崡岈高耸、险栈入天的华山,怒涛狂吼、湍流迸烟的壶口,不禁轻声赞叹。
此人正是广陵王萧阁,不远千里而来,正是要暗中结交联络那坐镇骊山的秦王傅弈亭。彼时的大夏如同日薄西山,各地势力风起云涌,异姓王侯暗中勾结,萧阁贤名在外,朝廷早想除之而后快,频频发兵逼近邺台,因而萧阁亟需拉拢一方势力与朝廷共同抗衡。
虽然他此前未来过秦北,更没有见过傅弈亭,但萧阁之父萧文周与傅弈亭之父傅峘在世时曾有过短暂交集,因而温峥建议,可与傅弈亭作适当接触。
待到达骊山,已是日暮时分,此地全然不似关中平原烟尘漫天,倒是林海漫漫、秀丽深幽,竟有些江南的韵味。山脚下正有一队金甲兵候着,望见萧阁人马,侍卫殷野忙上前迎道:“贵兵可是萧王近卫?”萧阁从怀中拿出一块儿精巧的白色玉鞭,递给殷野,“正是。”
“此处有驿道通往弈宫,王爷请随我来。”
萧阁换了身明润雪白的苏绣襕衫,头戴东珠翡翠玉冠,又将随身带着的兰香荷包挂在腰间,一切装饰妥帖,这才跟着殷野前行。众人先是骑马入山,进到骊山深处复下马拾阶,但见山间亭台相掩、泉林相缠,中央一座巨大的宫殿飞丹流碧,檐点金玉,玳瑁琉璃镶了个遍,当真极尽奢华。
已经到了弈宫跟前,却还不见傅弈亭的人影,此人果然托大。萧阁心觉受了怠慢,眉心也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殷野望了半天,没瞧见自家王爷,此刻也觉得尴尬,忙解释道:“萧王爷,下午我家王爷最爱的一只八哥被猫叼去了,因而心情不好,恐怕这会儿还在睡着,您先请入座吧!”
萧阁听见这荒谬幼稚的缘由,只哂笑了一声,“无碍,我便在这里等候。”
一旁的温峥也觉得别扭极了,拉住殷野说道:“你们王爷若不想见我主公,就请递个话过来,我们现在就返回扬州。”
温峥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得殿内橐橐足音,一个相貌英俊的男子已在侍从的簇拥下懒散地走了出来,他着一身荔枝红色的蟒袍,滚边儿上纳着上等的猞狸绒毛,显得颇为贵气,犀石蹀躞带勾勒出颀长腰线,踏着双不沾灰尘的牦牛皮靿靴,此刻左手正把玩着自己绦子上挂着的翡翠寅虎,一副金枝玉叶的做派。
萧阁刚要开口,却听那人冷笑一声道:“这就是堪称扬州绝色的萧王爷?依我之见,也不过如此。”
萧阁微微一怔,他早听说傅弈亭性格乖张阴戾,没想到此人当真如此孟浪,一开口就是风凉话。
萧阁心里虽不痛快,但他毕竟是极富修养之人,当下也不去计较,仍淡淡一笑,“秦王爷芝兰玉树、一表人材。萧阁粗鄙之人,今日相较,倒是相形见绌了。”
傅弈亭听他此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后像换了张面皮,摆出一副热情模样,上前揽住萧阁肩膀,“方才傅某说笑,王爷莫怪。来来来,请!”
温峥跟在他们身后,见这傅弈亭起先还阴阳怪气,转眼就亲如兄弟,便知其不是什么善茬,心里冷哼一声,随着侍从指引,落了次座。
萧阁随傅弈亭坐了上座,向下一望,全是些豹头环眼的大将,案上葫芦鸡、紫阳蒸盆子、羊皮花丝、奶汤锅子鱼、鸡脯海参等秦北名菜备得齐全,此宴礼节规制上倒是未怠慢了自己,萧阁暗忖,联手之事,约莫有戏。
傅弈亭假惺惺地向台下将士道:“秦吴先考之交,云天高谊,堪称佳话!今日萧王驾临骊山弈宫,贱地真是蓬荜生辉。”他觑萧阁一眼,又道:“今日不谈政事,只为萧王接风洗尘,众将随意豪饮!本王的西凤酒,据说你们馋涎已久了!”
“今日不醉不归!”台下众将乱哄哄地闹着,随后鼓乐齐鸣,美女袅袅婷婷上了一大片,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萧阁看在眼里,不禁蹙眉,与纪律严明、儒雅正派的吴军相比,这秦王的宴席真是显得既无品味,也无规矩。
“来,王爷,今日你可要好好陪陪傅某……”傅弈亭见众将已玩开了,落座回来,亲自给萧阁斟酒,眸色深不见底。
一旁的郑迁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们王爷在秦地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萧王,您可要做好准备。”
“是么。” 萧阁隐隐能感觉到,此宴他是必须受制于人了。
傅弈亭哈哈大笑,自豪道:“此言不虚!”
萧阁违心地赞道:“秦王果然是少年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