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雪落东山
傅弈亭心知丢了面子,必须要扳回一局,于是憋着火气,接过汤城递过来的手帕,将那杆玉箫拭得亮净,放在自己唇旁,萧阁看他熟稔的姿势,已然知道他是吹得的,当下便起腕弹拨,四指流转檀槽间,轻揉叠颤,五指掁弦抹挑,急摇慢轮,乐音似玉珠落盘般流淌出来。
他二人都未曾与人合奏,只凭了感觉去,琵琶先行,箫声随后填补其间空隙,起先还有些生涩,却已带来几分春意,再奏下去,渐渐青山如新浴,湄湄春江芷汀美,花影迭映,草木初生,倒逐渐相和相生起来,夕霞晚照后,蘅州棹歌起,鹧鸪飞鸣,燕穿薄云,皓月浮空……各重景致转化中,渐入佳境。
众军听得痴了,仿佛见到凯旋之后的春潮月色,吴军里有浔阳附近人氏,已是慨叹落泪。
篝火化尽弥空扬雪,傅弈亭长身玉立,衣袂飞扬,骨节分明的手指灵巧抚箫,浸染音韵之中,神情专注。方才那股子急躁也已消失殆尽,他深邃的眉目舒展开来,眉梢随着用气之变化微微挑动,给往日之英姿勃发更添几分难得一见的儒雅。萧阁只看一眼,已是怦然心动。
一曲终了,他们二人长久凝视,都在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对于这次默契配合的讶异与赞赏,天地间先是须臾静谧,后秦吴两军中迸发出一阵阵欢呼与掌声……这一曲将所有人置于美好平和的心境中,化解了吴军对秦王的敌意,再没人让傅弈亭滚回自己领地,反倒有不少人暗自期待他们再合奏一曲。
这时饺子也已端了上来,在炊事军手中的盘子里冒着热气,萧阁微微一笑,放了自己手中琵琶,示意兄弟们自便,悄然走回主帐营中。傅弈亭沉吟片刻,随即跟上。
“你有天赋。”他正筹备着措辞,萧阁却已先回首赞了一句,对上他目光的一瞬又轻盈闪开。
“手指冻红了。”傅弈亭早注意到那双通红的手,不由分说将它们捉到自己手心里捂着。
萧阁想说进去烤烤火就好,可终被那人掌心温度烫得心软,便由了他去。
两军之间的这块儿空地上,先是有人唱起了婉转清雅的扬州小曲儿,后又响起了气势雄浑的秦腔,今夜无爆竹,笑声喝彩之声却连绵不断。
萧阁只用了几个饺子,便漱口净手,傅弈亭嫌豆面儿皮硬,在锅中涮着鲜羊肉片用了,吃得满头大汗,伸手解了皮褂扔在一边,一股典雅厚重的松香便弥漫出来。
萧阁嗅着松香,不免心猿意马,他本就是喜爱音律之人,此刻还在回味方才琴箫合奏的和美之中,“启韶,若有机会,我们当再共奏几曲。”
傅弈亭听他又叫自己启韶,没来由地高兴,可他想起方才萧阁抱琴风致绰约的模样,心里又不舒服,他有无数思绪想要表露,此刻却笨嘴拙舌起来,撂筷漱口嚼茶,末了只生硬地憋出一句,“以后别再当众弹琴!”
“为何?”萧阁讶异,“将士们的兴致很高,你秦军兵士也不例外,这不好吗?”
“你是‘美美与共’,我只想‘金屋藏娇’。”傅弈亭突然想把萧阁变成自己养的一只金雀,一颦一笑都只为自己展演,但这人显然是盘旋高空的雄鹰,别说为自己所控,就是与他抗衡也几乎要花掉他大半心力。
“金屋藏娇的结局你知晓么?”萧阁摇了摇头,似在嘲笑他的幼稚。
傅弈亭心里一动,他似乎明白萧阁指的是什么。金雀再美,终有看腻的一天,等待它的结局就是被主人抛弃,在面对自然的风雨时,羸弱不堪其冲击。而雄鹰,傲然立于长空、翱翔九霄天际,当真有王者之风……他与他之间,终归不可能是所属,只有亦敌亦友、相争相斗。
外面欢声渐渐消却,月隐云后,雪愈下得大了,只余帐内炉火噼啪作响,更显得静谧,傅弈亭走到萧阁身后,将他紧紧揽抱住,下颌落在他肩上,沉声道,“怀玠,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过年……”
他感觉到怀中人僵硬了一瞬,而后长长叹了口气,“你自小独惯了,是不是?”
若有你便不算独了……傅弈亭默默想着,嘴上却没有去回答,反而问道,“以后还能……一起过年吗?”
萧阁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心里其实持否定态度,可此时说出来未免煞伤这难忘的夜晚,最终他还是轻柔地道,“如果你愿意,我尽量……”
傅弈亭心中一涩,将怀中的人放开,走回到桌边坐下,他不想承认的是,这句话已让他感动得快要落泪。
萧阁回眸望向傅弈亭,发现他撑膝而坐的矫健姿势十分熟悉,几乎与青龙无异,他突然想将问青龙的那个问题拿来问他,须臾之间他又迅速发现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青龙曾表露过心意,可傅弈亭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他张口只有戏谑与调控……连与自己联络都是为了取下敦煌。
萧阁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只继续饮茶,今夜他们各怀满腹心事,围炉静闻雪落东山,却没人再轻易开口。
直至多年之后,傅弈亭才品味出来,他为之心动的,永远是那只雄鹰,如果那夜他坦率直言,也许未来的一切都会有所改变……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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