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行捻起她一缕发丝,缠绕指头:“倒是有趣,若你倦了做媒,可做个信差试试。”
软帐内,低声软语,帐外,红烛跳动,纸窗印出兰花剪影,静听呢喃。四更的鼓锣敲过,夜空的玉盘恰躲开层云,撒下银辉。
翌日,杨非雪惊醒,手往身畔一伸,空无一人。她起身唤了声,有服侍侍女走来,道大公子天未明便动身出发了,见少夫人还在熟睡,故未叫醒她。杨非雪呆坐许久,昨夜跟长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话,何时睡着的她竟不知,只依稀记得,长行似在耳旁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游遍河山,从长安到西域,从江南走到北国。”再一细想,又似在梦中听得。
高长行不在,杨非雪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身上亦累得慌,便只窝在见山院,趴在案上盯着兰草,兰花是长行最爱,因着这层喜爱,兰花在他手中四季都能存活,花开亦是寻常,哑叔都自感不如。这株,叫绿云雪素,瞧着它,就像瞧见了长行,杨非雪睹物思人,时不时地浇一杯水。
上昼,赵妈来过一次,被高长行留下的两名护卫拦住,进不来,杨非雪听得外面动静,本不欲理会,又不想落人口实,出门迎了赵妈,赵妈惯会察言观色,兴许看出大公子留下护卫的目的,没进院,隔着门对少夫人讲了几句客气话,她有此转变,全是看着长行的面,杨非雪顺着她给的梯子下,头一次觉着赵妈也是和蔼之人。
晌午时分,高夫人派人唤杨非雪一同用膳,她未推辞,长路长潭穿上坎肩,很是喜欢,拉着她的袖子央求再做,两位姨娘脸上尽是讪笑,杨非雪摸摸俩孩子的脑袋,说等得空了一定再做。
高夫人见她面色不大好,恐患了什么病,要叫医师替她诊诊,杨非雪推辞了,道,葵水将至,歇息两日便好,高夫人也不勉强,只是见儿媳还来月事,略有些失望。
夜间,杨非雪坐在长行惯坐的位置,学他练字,练了一会儿,忽听外头滴了两滴雨,她过去推开窗,听着雨声,顿觉索然无味。
侍女打趣道:“大公子才走一日,少夫人便茶饭不思了。”
“是啊——”杨非雪如一个哀妇,趴在窗栏上,望着漆黑夜空,惆怅地道:“想他了,不知道此刻他到了哪儿,冷不冷。”不知,远方的他是否也在思念自己。
一日过去,侍女来报,道红叶馆有个叫吴才的来寻少夫人,老夫人在前厅陪着,正等着少夫人过去,杨非雪送进嘴里的一口药全数喷出。顾不得换衣,疾步走到前厅,隐隐听见高夫人在说什么柿子,这个时候,新鲜柿子没了,柿饼倒还有卖的。
吴才一见她,露出一排雪色牙齿:“你果然在家,我的朋友递了消息过来,这事儿还得靠你拿主意。”
高夫人又说了句‘柿子’,杨非雪道,婆婆若想吃柿子,儿媳回府时顺路带些柿饼。高夫人果真没再说什么,许是感动于儿媳的贴心。
吴才瞅见杨非雪面色发白,关心道:“你病了?”
杨非雪道:“无碍,撑得住。”
月事对她而言是极痛苦的事,偏生昨晚又下点子雨,她作死的又吹了会儿风,喝了方静仪特配的药,小腹还是止不住一抽一抽的疼痛。
是以,她异常想念长行,他记着她的日子,疼得难受时,他会讲些风趣故事给她听,注意转移,便也没那么痛了,天热时,他也会阻她碰凉水,若还是痛,他奉献出肉体,任她捏掐,道,你我夫妻一体,本该共受疼痛。
吴才看出什么:“算了,你这样虚弱,去了也无济于事,先歇歇,身子好了再去。”
“我去红叶馆歇。”长行不在,红叶馆见山院,于她而言并无两样。谁想,适才喝的那碗药后劲儿太大,马车刚到红叶馆,头便昏昏沉沉,凭借直觉拒绝吴才搀扶,只抓住姗姗而来的王阿桃胳膊。沾上枕头,一觉睡到深夜。
肚子不再疼,气色亦恢复,体力回身,脑中混沌渐去,杨非雪全无睡意,披件厚衣,推门去了后院,姻缘树沉默而躁动,红绸交错,玉牌咣当作响。夜很凉,不算冷。尤记得,她劝升平公主回心转意的前一晚同今夜无差。
郭驸马打金枝一事收尾,升平公主仍旧不肯原谅,杨非雪那时只是脚跟刚站稳的小小私媒,为官者只见过范光那样的官媒,皇亲国戚想都不敢想,听说自己也有机会劝说公主,她吓得哆哆嗦嗦,整两夜睡不好觉,吴才为她鼓气:“除了地位高一些,他们没什么稀奇之处,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难道还能生出三颗头六只手臂不成?”
她一想,也有理,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升平公主见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美则美矣,也没那么让人难以忘怀。”
杨非雪当时一头雾水,深觉天子之女说话高深莫测,不敢妄议,只将先前反复准备的话说了,准备的事做完,结果也如她所期望,公主驸马破镜重圆。
她立下大功,陛下必定有赏,天子金口玉言,应允之事旁人奈何不得,她一生也只有这一次获赏机会,需得好好把握,金银财宝用不得,当官媒束缚太多,她一时间竟想不出自己真正需要什么赏赐。
吴才说,不可只盯眼前的要紧事,未来重要之事亦可考虑,未来的,又重要的事,只能是她自己的亲事,媒人求姻缘,合乎情理,圣明如陛下,许能满足她小小心愿。
觐见陛下的前一晚,这棵姻缘树下,吴才问她:“求啥样的姻缘,你想好了吗?”
她笃定地答:“想好了。”
事实上,她并无确切想嫁之人,欲求的姻缘,不过是不想受唐律约束。之后种种,水到渠成,现在看来,她请的陛下口谕,冥冥之中,倒是为自己和长行而求。
雾气渐笼,身上沾了寒气,未免明日身子再受苦,杨非雪提步回屋,躺在榻上,又乱七八糟想了好些事,才睡过去。
吴才朋友递来的小道消息,与良辰书信寄来的大同小异。事关天涯一刀客,最紧要的,便是他即将挑战江湖上武功排名第十的云舒客,在太行山顶,自此跻身于江湖前十高手行列。良辰说,江湖人有个不成文的癖好,前十高手能力上乘,其貌不扬,排名十一到二十的高手,能力不相上下,样貌皆堪比卫玠,排名二十以后的,鱼龙混杂,各有其技。
现今,天涯一刀客名列十四,以他的容貌,欲杀进前十,先朝自己脸上划上三刀更省事儿。他往自己脸上划一刀或三刀杨非雪并不关心,能肯定的是,徐悠柔有机会见着他,运气好点,还可以说上几句话。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梁不屈和天涯一刀客,配徐悠柔,起先杨非雪一个也不看好,一个脾气太臭,一个只会动粗,之后,了解愈多,愈不知该选谁,梁不屈一身才华,入得官场不是难事,徐员外对他也赏识起来。天涯一刀客……她承认他是个好人,行侠仗义,前几日还捉了个小贼扔到京兆府门口,虽未留名,但高长志猜出是他,跟了这样的人,风险会有,却也能恣意一生。
杨非雪取出一方锦盒,郑重地将三枚玉牌放进,再细心锁好。
得知自己将有机会见心仪之人一面,徐悠柔险些将正看的闲书撕了,一连几遍问月下仙是否能确定,得到皆是肯定回答,眼角湿润了,她说,先前我说不怪你是假的,倘若我见不到他,我便出家做姑子,一生不嫁。
时辰与地点给了,到时能否走出家门,是她自己的事。徐悠柔的行动较之想象迅速许多,只禀明父亲自己要去小雁塔上香祈福三日,也顺带瞧一瞧母亲,徐中道自然无理由阻止,还说要同她一起去,吓得她脱口道,母亲恐不愿见你,徐中道没再坚持。
出门之事颇为顺遂,徐悠柔在家数着出门的日子,或坐或立,急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