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酒喝完,范光拍拍屁股走人,杨非雪瞌睡虫上头,爬到草堆上,随手捞起破棉被盖在身上,蜷缩着睡了。
月上梢头时,铁链哗哗响,锁开了,走进一蓝衣男子,牢头道:“少夫人方才饮了点酒,睡着了,大公子自便,我到外头守着。”
高长行道:“多谢!”
“您别跟我客气!”
高长行脚步缓轻,蹲在杨非雪身边,她睡得很不安生,手紧攥着,眉头聚到一处。似乎是硌得慌,杨非雪身子一拱一拱往软处挪,破被被她压在身下,高长行接下大氅披到她身上,感受到温暖,杨非雪又一拱一拱地往高长行身上挪。
高长行干脆坐在地上,杨非雪最终挑了他的大腿枕着,满足地不再动了,眉头舒展了,嘴角也有笑了。
高长行握住她一只手,杨非雪似有所觉,叫了声‘居安’,高长行去看她,她双眸闭着,又唤了声‘居安’,想来是梦中呓语,高长行笑了笑,轻道:“我在。”得到这一句回答,杨非雪似乎更安心了,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高长行保持端坐姿势,一动不动,心中像是五味调料罐倒在一处,更多的是苦涩,该说她与自己相知,还是她傻,他在宫中三日应是让外头的人急疯了,无策之余,她才会有此下策,亲手将自己送进来。
她傻,可不是头一遭,初见与复见,她一直都是傻的。
花果山上,她将他当成仙女,不敢亵渎直视,为他引路,以为他饿了,给他收集‘仙露’‘琼浆’,其实他并未迷路,也不是饿了,只是想如厕。破庙里,她自己明明很饿,病得快死了,却把身上的囊给他吃,不嫌弃他身上的脏臭,他是吃饱之后才扮作饥饿的叫花子,旁人见到他那样只会捂住嘴呵斥他走开,善心一些的,扔两个铜板,她是唯一给吃的人,不吃会露馅,只能吞下去,吃完就出去找地方吐了,顺带找到方静仪。
试问,世上还有比她更傻更笨的人吗?
这三日来,他与世子常常话不投机,他有理,他有据,谁也赢不了谁,谁也无法说服谁。世子的很多话他都不放心上,唯有一句,让他沉思良久。世子说的没错,他当初怀着一颗无比赤城的心想娶她,而他,却是别有目的。都以为他是缘于高家缺钱才娶的她。
事实上,钱的事早已解决,他还未告诉家里人,也不打算告诉家里人,借着缺钱的由头顺利娶她上门,父亲和母亲都有微词,但都未说什么,岳丈大人给的嫁妆,他其实都悄悄帮她存着。
饶是如此,他娶妻还是存了私心,从小父亲便对他不管,他说什么父亲都顺着,哪怕是错的,也不责,他还小,分不清是非与善恶,做了不少错事,直到赵妈的棍子抡到身上。
父亲的不管被他视为不爱,他想看一看,在娶妻一事上,娶个平民女子,违了律法,父亲是否会告诉他,这样做是错的,果然啊,家中缺钱,父亲同意了,对她做正妻不置一词。
扪心自问,他娶她真的只带这个目的吗?
他扮成乞丐帮刑部办案时,身上恶臭难闻,从前认识的人无一个正眼相看,皆捂住口鼻离得远远儿的,一个同僚甚至踢了他一脚,连亲弟弟高长志瞥见他,也没认出来,揽着哥们继续朝前走。被打、被骂、被踹、被泼脏水、被孩童嘲笑……做乞丐的那几日,见过太多世间寒冷,人情薄凉,若他不是高长行,私下没吃过东西,身体没上过药,怕是早已死了,多少个真正的乞丐死在人们漠视眼光下。
抛去那一层身份和姓名,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未想到,唯一给他温暖的,是个将死之人,杨非雪,那时他不知她的名字,亦不知她是花果山上将自己认作仙女的红衣小姑娘。
之后再见,她神采奕奕,眼中有芒闪烁,一张嘴明明在胡说八道,脸上却极其正经,让人忍不住去相信她,他明明看出她在走擦边,故意误导客人,却还是听着,不道破,听完,转身离去,留下一个飘逸背影,也不知她瞧见了没。
再之后,她为万孟玉与方静仪牵线,他一直在暗处观察,且看她如何将冰山与冷傲结合,兴致来了,还会暗暗相助,里应外合,最终成就一段佳话,月下仙声名大振,而他深藏功与名。
何时存了娶她的心思?说不清了,只知道,她向陛下说出请求时,他便觉得,往后余生,与她共度,是件十分开心的事,行随心动,纵然看出陛下面色不好,他也甘冒风险为她求情。
她提出‘上嫁官员’的请求,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天意,多么虚无缥缈的词,他居然坚信不疑。
睡饱了,杨非雪幽幽睁眼,手触到暖意,她下意识地抓了两抓,目光之处,是一片冰蓝,这不是狱中该有的颜色,直至鼻翼传来一股独特清香,她骤然抬起头,抬得猛了,对方没有察觉,只听见一声隐忍的闷哼。
高长行正打坐休憩,下巴突然被什么撞到,几乎脱臼。
杨非雪大惊,帮他揉:“居安,你怎么在这?你出来了?”看他下巴都红了,手伸过去:“你你你你,撞疼你了吧,我不是有意的,我给你揉揉。”
边揉边问:“你不会也被抓了吧?”
高长行含糊地回:“你猜呢?”
“你傻不傻啊!”杨非雪捶了他一下:“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认罪,救你出宫,你再被关进来,这罪我岂不是白认了?”她目光不定地瞅着他:“你不会傻到也去认罪,义无反顾的想跟我生同寝死同穴吧。”像话本里那些没脑子的,都是她信手胡写,可没叫他学。
高长行眸子里溢出笑,十分欢喜道:“为了我。”
杨非雪未留意他说什么,心下慌乱,完了完了……都被抓进来,那真的是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得想个法子,先叫一人脱罪出狱才好,她要不要翻供,把责任全推到他身上?
高长行看她紧张兮兮的,小眼神怪异地瞅了自己一下,也不再逗她了:“放心,我无事,你也无事。”隔着小窗看一眼外头的天:“等天明,我们就能回家了。”
“无事?”
“对,陛下赦我们三人无罪,各人姻缘各人结,陛下不会再插手。”就如同当初的醉打金枝,不问此等琐屑事。
杨非雪一头雪雾:“怎么回事?”
高长行将金牌与圣旨相抵之事说与她听,包含义清公主议驸马一事,讲完又说道:“过几日,我介绍一人与你认识,他是秘书少监,名唤柳杲,对公主倾慕已久,你牵线的法子最多,到时给个主意,驸马之事便迎刃而解。”他说的很随意,仿佛自己不是被公主觊觎的人。
在牢房睡了一夜,身上酸疼不已,杨非雪捏了捏胳膊,未接他的话,只怨道:“既无事了,那你不早叫醒我?”他自己也在这牢房呆了一整晚。
高长行有些失落,语气仍如清风明月一般:“我见你睡得香,没忍心。”
他再看一眼天色,牵着她起身:“我们回家吧。”
回……回家?
杨非雪忆起前晚夏姨娘所言,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脸色大变,抽出手,不敢看他:“你,你不是说,我们和离了,和……和离了,我怎么还能回去。”
高长行看着她:“我回去之后才知,你休了我。”
杨非雪抬头纠正道:“是自休,我帮你休了我自己!”碰上他的视线,立即低头,不知在怕什么。
“都一样。”高长行走近一步,想拉她,她后退一步,他再近,她再退,直到挨到墙上再退不了,他不再靠近:“你在休书上写,入门三载无子,是大过。你知道的,我并不在意。”
杨非雪笑了笑,直盯着他,近乎逼视:“一直无子也不在意吗?”
高长行听出味儿来:“你为何会这样说,这三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杨非雪淡淡道:“没有。”别过眼,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反悔了,又不想要孩子了而已。”
她这样的平静让高长行没来由的有几分心慌,他道:“我曾说过,没有孩子,可以从仲宁那里抱来一个养。”
杨非雪心咚咚地跳,面上一喜,像是被抹了蜜,喜还未达至心田,想起那日他误以为自己喝了避孕药,整个人失魂落魄,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不在意这个吧,他这么好的人,不该承受无子之痛,狠一狠心,道:“我们和离加休妻,再没比这个更遥远的距离,谈这些已无意义。”
高长行急道:“休书我已经撕了,至于和离,是因为……”
“我明白,你不必说。”杨非雪伸手阻了他的话,她真的,什么都明白,可是……她好言好语道:“居安,现在你我已无关系,我再回见山院也不好,好在,我爹临走时,给我留的宅子还在,我去那住。”
“……为何不回红叶馆?”
红叶馆……
“不为什么,不想回了而已。”
高长行了解她,她一向最易妥协,但当她真正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谁也改变不了。
出狱后,杨非雪与高长行分道,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往西的杨非雪异常决然,头也不回,往东的高长行回首伫立良久,如天地间一只沙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