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没嫁给高长行,常跟吴才一同吃饭,吴才混迹市井十几载,心得比她多得多,通常是他带着吃。嫁给高长行之后,似乎……在高家用饭较多,几乎是无意识地,不再跟吴才出去了,吴才开口邀过几次,她一律拒绝,那时并未想太多,只觉得既嫁了人,她的一举一动牵扯到高长行的面子,能顾,便顾一下。
顾不了的,诚如做媒,随心便好。
一碗粥喝完,高长行搁下勺子,道:“在尚武堂时,我们一群人年纪相仿,日日相处,很容易玩到一处。踢蹴鞠,打马球,比剑法比骑射,上山打猎,下水摸鱼……”
杨非雪听得新奇,仿佛再次看到了另一个高长行,面片吃完了,她一口一口喝汤,听到趣处,汤见底也没察觉。摊老板见状,以为自己手艺精湛,竟叫客人觉得汤碗里的空气都好喝,不由得洋洋自得。
“我们去过天下第一厨,也蹲过路边摊,我们会按时起床晨练,也因为晚归不得不逾墙而入,我们上过金碧殿,也住过农舍。有次我们去历练,回来时城门已关,便准备在城外住一宿,忘了谁从哪拿的酒,大家喝多了,一阵闹腾,满身泥泞,醒来后才发现大家都七仰八叉地睡进了人家的稻田。”
杨非雪听得津津有味,谁年少时还不是个皮孩子!
“还有呢,还有呢……”她心急地想听高长行讲述,未去细想高长行为何突然跟她说这些。
这是她头一回听高长行讲他在尚武堂的事,石英虽已去世,但他们在尚武堂的快乐真实存在,永远不会抹灭,那段日子,他一生都会记住,她想分一些,可不知怎么开口,毕竟,那个快乐还伴随着石英已逝的痛苦,她又不想他再历一遍痛楚。
看她一脸急欲探求的模样,高长行想了想,继续讲:“还有就是……”
尚武堂的四年时光从心中走过一遍,风华正茂的年纪,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唯结局遗憾,高长行记起了很多事,而他口中的每一件事,哪怕是某一日中午吃的是生莲藕这样的小插曲,杨非雪双眼也会放光:“我摘过莲藕,才从塘里挖出来,脆生生的,很好吃。还要莲子,真正的人间美味。”
吃完聊完,高长行问她想去哪儿,杨非雪反问他想去哪儿,高长行心里似乎早就有了主意,对她说,如果没想法,不若去月老庙转转,杨非雪想到上回大家一起去,因为一些误会,独没叫上他,她怀着一些小心思,同意了。
杨非雪对月老庙轻车熟路,一路行,一路介绍,如数家珍,不知不觉,来到了那块蕃文碑处,眼角瞥到一抹熟悉影子,杨非雪心里一惊,一把拉过高长行躲起来,躲完了才想起来,她跟范光好歹把酒言欢过,躲着算什么!
脚才要踏出,听到范光似乎在跟谁说话,对方是个女子,声音不像范玉珠。
杨非雪脸上的趣味越来越浓,那位不会就是他远房表姑家的妹妹吧。她收回脚,打个手势,示意高长行跟自己一样弯着身子再往近走一些。刚巧,那二人心思只在彼此,杨非雪和高长行借着几棵树遮挡,悄悄转到石碑后头,光明正大的听。
杨非雪指了指石碑,用口型道:“听一听,别叫他干了什么坏事。”
高长行用口型端端正正地回了一个字:“好。”
只听范光和蔼道:“表妹,这个是蕃文,讲的是仆固怀恩与其夫人的故事,煽人泪下。”
一个娇柔的女子满是崇拜的声音道:“范表哥,你还识得蕃文,太厉害了!”
范光挥着折扇,谦虚道:“也还好了,识得一点点,平日里喜欢看些书。”
杨非雪扑哧笑出声,赶忙捂住嘴,抖着肩膀,跟高长行对视一眼,发现他也在笑,笑得比她淡定,杨非雪又指了指石碑,无声道:“范小姐会蕃文。”
二人继续侧耳听。
女子道:“跟表哥出来玩真开心!”话毕,叹口气。
范光道:“开心怎么还叹气呢?”
女子道:“表哥有所不知,娘又催我的婚事了,她叫你带我来月老庙,就是想让表哥给我觅一桩姻缘。”
过了会儿,范光道:“姻缘吗,其实有那么一个合适的。”
女子道:“是谁,表哥想将我嫁给谁?”
杨非雪听得入味,耳朵想凑得更近,眼看着就要撞到石碑,她未觉,高长行长臂一伸,张开手,杨非雪前额抵进他的手心,额头传来一阵温意,她冲高长行笑笑,抱住他的胳膊。
范光唰地开扇,扇子开到一半卡住了,他故作镇定地用手捋开:“私媒中,有个号称月下仙的,手里有个十分出色的男子,据她所言,年岁,样貌,身量,还有家世与我皆相仿,这事我跟表姑提过,她没跟你说吗?”
杨非雪无辜地指了指自己,她一直是幕后军师,怎的被扯出来了。
女子娇羞地低头:“说过,不过我不信,天底下哪有那样的男子啊!”
范光连连道:“有的,有的,表妹,我不骗你,真的有!真的有这么好条件的男子。”
女子道:“有的话,那我就……”
范光道:“就怎样?”
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任杨非雪如何去努力,都听不到一丝声儿。
她要再找个合适位置,忽然听见一连串的铃铛笑声,石碑另一边的两人受惊的兔子一般,慌慌张张的,竟想躲到石碑后边来,杨非雪正寻思着找什么借口来解释自己偷听之事,不想高长行拉着她就跑,跑到三丈外的半人高石头后,有树木与草丛遮挡,范光居然没有发现。
杨非雪惊魂未定,蹲在地上,捂着咚咚直跳的心脏,看高长行一脸淡定自若,挑了挑眉头:“你什么时候看到这个石头的?”
高长行道:“靠近蕃文碑时。”
杨非雪奸笑道:“还知道找后路,看来挺有经验嘛!”
高长行指着后头竹林:“这边热闹看完了,想不想再看一个?”
当然想!尤其是他口中的热闹,杨非雪起身道:“走!”
高长行道:“不先问问我是什么?”
杨非雪自信满满:“跟仲宁有关。”
在高长行不可思议的眼神里,杨非雪用勾起右手食指挑他的下巴,以一种调戏语气道:“在月老庙的热闹事,我月下仙向来十猜十中!”事实上,她能如此肯定,是因为除了他的亲弟弟外,她实在想象不出他还能对何人的热闹事感兴趣,还拉上旁人去看。
竹林很密,杨非雪与高长行所着皆是青色,几乎与竹子融为一体,不必刻意隐身。
竹林尽头,有半亩方塘,高长志对坐在塘沿的女子行礼道:“姚,姚,姚小姐,我,我是高长志,我大嫂去过你家,应当提过我。”
姚慧头戴桃粉帷帽,帷帽后头沾有些许泥,像新的,看不到面容,只听到她徐徐的声音道:“未曾听家母提过。”
高长行低头看杨非雪,杨非雪心虚地竖掌挡住脸,她确实将高长志的事放在心上来着,只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有些多,莫说跟姚慧提高长志,连登门去姚府都不曾。
心虚一小会儿,她放下手,将一根乱了的头发丝捋正,避过与他对视,压低声音,一脸的问心无愧:“那个,仲宁的终身大事需谨慎,我在找恰当时机。”
这时,高长志侧过身,杨非雪的方位能瞧见他的前襟也沾了泥,眼珠一转,视线回到姚慧帷帽后头的泥,这两方泥,怎么瞧,都像是一家的。
看来,他们已经错过了一场好戏。
高长志傻笑一阵儿:“是,是吗,那,那兴许,兴许是家母忘了。”
姚慧的帷帽微微动了动,高长行微笑着,无奈摇头,杨非雪捂住眼睛,这傻小子,幸亏姚小姐是个懂事的,没将他视为登徒子。
姚慧道:“方才谢过高公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好……”连说了几个好,高长志才醒悟过来她方才说了什么,又连摆手:“不不,姚姑娘,我……我……”
高长志平时舌头挺灵活,今儿个不知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不知道的,会误会他患了口吃。
杨非雪看不下去了,她再不出马,只怕高长志到手的媳妇儿都能飞了。
才踏出一步,手被抓住,她顺着手看向高长行:“你拉我干什么?”
高长行道:“他们的事,自己解决。”
杨非雪指着那边:“哎,可是仲宁他……”
高长行不听不顾,拉她就走,杨非雪试图说服他,又不敢出声太大,两人拉拉扯扯,渐远离了竹林,竹林那头的高长志像是被谁打通了关窍,想到大哥曾提到的一事:“姚姑娘,听说令弟也要去尚武堂,那里我熟,他要是有什么不明的,尽可找我!”
姚慧对胞弟之事一向上心:“怀信前日跟我说……”
走得远了,杨非雪也放弃了游说,慢吞吞地跟着他的步伐:“你不叫我去撮合仲宁跟姚慧,那还诱惑我过去做什么。”
高长行道:“看热闹。”
杨非雪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高长行重复道:“看热闹,而已。”
杨非雪咧了咧嘴,一脸不敢相信,他是太闲了吗,跑大老远来看弟弟的热闹。抛去君子的一面,他的所作所为委实叫人难以揣测。
她试探性地问:“那范光的呢,你不会也知道他今日来吧?”
高长行道:“非也,只是巧合。”
杨非雪抚了抚心口,听见他问:“听他的意思,你要给他作媒?”
杨非雪竖起食指,一左一右地晃:“才不是,我只给他出个主意,关键还得靠他自己,照方才情形看,他还真当代温峤!”
高长行道:“温公却扇,确是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