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才失笑:“什么?”
杨非雪继续盯着他:“你说谎时的笑,跟平常的笑不一样,说谎时,你的眼珠先向右移一下,之后才会笑。”
吴才低下头,开始整理剪掉的废纸:“你啊,是不是跟高长行学会了,总想着窥探人心。”
杨非雪道:“我没那本事,也不想有那本事。”
吴才耸肩又摇头:“你们话说的都差不多。好了好了,我想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来之前,肯定还准备了大论长篇,说吧,我洗耳恭听。”说着抠了抠耳朵屎,抠完后,双手托腮,一副任君说教的乖巧模样。
杨非雪道:“你曾说过,自己真名是仆固瑞,一生不能离开长安,你那样跳脱的性子被扣在这儿,一定很煎熬,所以才有了瑞世子终年躺在病榻,吴才在外恣意潇洒,可是再洒脱,也不能离长安半步。”
吴才点点头:“说得不错,请继续。”
杨非雪道:“做山贼,说书,都是你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以防身份暴露,你哪一项都不能做久,阿桃知道了你的身份,我想你有方法让她不说出去,吴才还是吴才,不再是红叶馆的吴才,而是玩皮影戏的吴才,不对,你现在不叫吴才了,换了一个新名字。”
吴才好心地提醒:“我现在叫张浪。原来还有好多名字,你想不想知道,有赵钱,还有……”
杨非雪白了他一眼,吴才赶紧闭口,很快又眯眼咧嘴冲她笑。
杨非雪又道:“这么些年,你换着法子,换着身份,不过是不甘寂寞,想活得有趣一些,可,假的身份,假的名字,一段时间的快感,等换下一个,又是从头开始,来来回回,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吴才挑起唇角,低低道:“我想要你,你肯跟我吗?”
杨非雪停了会儿,捻起一根竹签,无意识地转动:“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当年若不是因缘际会来了长安,我们根本不会有机会认识,所以你实在不必为我如此,你有你的事,困在儿女私情里算什么。你仔细想一想,扣着自己的心想一想,你真的喜欢我吗,你只是想要一个陪伴而已,想拴住一个人在身边,陪你打发寂寂之日,既是相互陪伴,为何不两情相悦,那样才有意思。”
她结道:“我们,不可能。”
吴才不死心:“假使,当初我没去骊山找陛下要圣旨,而是先跟你提亲,让高长行没有机会钻空子,会不会不一样?”
杨非雪道:“我从不做无谓的假设。”
吴才笑了笑:“……我懂了。”
杨非雪道:“做回瑞世子吧,他不该是个病秧子,不该辜负陛下好意,你也不该陪我在这浪费时间,你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我相信,瑞世子一定不会辜负世人的期望。你是吐蕃人,天生爱自由,陛下是位仁君,我想,等时机到了,你定能找到法子说服陛下,放你回去。”
吴才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难得会夸我。”
杨非雪低头从腰间掏出一物,递给他。
吴才掂了掂,解开布袋一看,是一些碎银子和银票:“这个是……”
杨非雪笑了,跟从前一样的轻快语气:“这是两年来我给你攒的娶媳妇钱,你花钱大手大脚,我怕你存不住,就老是扣你的钱,都给你存起来了。后来才知道你是世子,你世子府什么没有,这个多余了,但还是一点心意,希望你收着。”
钱袋并不算沉,吴才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杨非雪拍拍他的肩,如一个老母亲般,语重又心长:“先做回瑞世子,等你能去外面瞧一瞧了,再一路做吴才,尽享世间好山好水,才不枉这一生。在旁人的故事中寻找喜怒和哀乐,这不该是你,你有更广阔的天地。”顿了顿,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
吴才沉思了会儿,问她:“是不是高长行那家伙欺负你了?”
冷不丁地被他这么一问,杨非雪愣了下,干笑:“怎么会,我一直将你视为兄长,不想你的一生在虚幻中度过。”
吴才了然一切的神情,道:“你不回红叶馆了?”
杨非雪摇摇头。
吴才道:“还在生阿桃姐的气?其实你也不必恼她,我使了卑鄙手段,她才不得不帮我作证,她是个命苦的人,一辈子不肯放过自己的苦命人。”
杨非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贝壳色指甲:“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之间的纠葛,你不明白。”
吴才将钱袋塞进衣襟:“不愿说就不说喽!哎,你不回红叶馆了,可以自己开一间媒人馆,以你月下仙的名声之响亮,客源自不必说,好好的抢阿桃姐生意,看她愿不愿意服输!”
杨非雪笑了笑:“倒是个好主意,值得一试!”
夜里,杨非雪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高长行。
她第一次见到高长行,并不是成亲那日。她记得格外清楚,那一天,天很蓝,湖水很清,鲤鱼游曳,赏花游湖者众多,唯她带着誓要做成一桩媒的目的,结果,媒未成,反而活生生地拆了一段姻缘。
那段姻缘的细节记不清了,只知道女有家,男有室,相渎,罪犯内乱,那二人贼心极大,信心更大,以为旁人不知他们有染,光天化日相约,她的火眼金睛看出异处,稍一套话,套出来,再拿唐律中有的没的酷刑轻轻一恐吓,那二人生怕对方连累自己,当场反目。
她成就感十足,转身后,看到一个背影,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修长身形,风姿秀雅,一身蓝色丝绸便衫,行走时,似流云浮动,原来一个男人的背影可以那么好看,像是画中人物,而她清楚自己是个俗人,能买下画,却走不进画中,更莫提染指。
谁知,她走到了染指的最高境界,嫁给了他。他跟她想的一样,又不一样,不论哪一样,都是她喜欢的,他对她很好,她十分贪恋,不愿失去,觉得能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就好了。但是,明明他在她身边,他们是夫妻,她却觉得很不真实,仿佛踩在云端之上,早晚会摔下来。
果然如此,他与她不相配,走向和离是最好的结果。即使他选择了别人,放弃了她,她仍然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嫁给他的这两年,得他相伴的这两年,是她赚了,无怨无尤,只是遗憾,没能有勇气告诉他这些话。
梦里有她爹。
爹每次只有醉酒时才会讲实话,第一次从爹口中套出娘的遗物时,爹哭诉自己活着的痛苦,他只能靠酒来麻痹自己,浑浑噩噩,那样就能见到娘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已经忘了有多少次了,唯一喝醉了不哭诉的那次,是爹跟高长行定下婚约,她装作去上吊那次。
爹在这世上没什么人可牵挂,只有她,为了她,爹绝了在娘尸体旁自尽念头,茹苦含辛养她长大,看她嫁人,最终了无牵挂。
她爹去了吐蕃,虽然借口去那儿做生意,但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她爹去找娘了,娘是个吐蕃人,当初被爹带回了大唐,自此安家,再也没回去过,爹要带着娘的骨灰回到娘的家乡,在那里陪着娘。
她在长安城外,假装什么都不会发生,笑着跟爹爹挥手告别后,去了弘福寺,名为上香参禅,实则将自己关在寮房两日,不言不语,滴水未进,后得灵智大师开解,抄经书,念佛语,忧郁终得解。
于她爹而言,陪娘是最大心愿,各人有各缘,始终相伴者,唯己而已。
梦里还有王阿桃。
郑音带的那位老妇是专治妇人身子的好手,这方面的手段胜过最好的医师,瞧过她的身体后,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郑音为了开解她,夸她的蔻丹好看,她大方地拿出王阿桃送的蔻丹,给她涂,老妇闻出异样,杨非雪将王阿桃给的蔻丹全拿出来给她闻,老妇一一闻过,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敢妄下定论,想带回去研究一番。
她猜到了大概,却还是不敢相信,直到老妇将肯定的结果告诉她。胸腔被巨大的愤怒占据,除了愤怒,还有很大的委屈,她只想找王餅餅付費獨家阿桃质问,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对她?
但是,后来,忽然就没有心思了,问了又如何,改不了她不能生育的事实,或许,还会得到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让她恨都没有理由,反而会变成她的错,话本中有太多这样的戏码。再者,哪怕没有蔻丹,还有新婚日的汤药,她逃不掉。
那些天,她整天趴在墙头看闹市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烟火味儿真重啊,这家办丧,那家有喜,有人饿肚,有人饱腹,有人团聚,有人分离……千奇百态,人间百味。
她忽然想,人的一生短暂,也就那么点事,计较这么多做什么呢,无愧于心就好,至于旁人对自己的愧,她娘曾记载过一句话:将别人对你的坏写在风里,那阵风过了,就忘了吧,别人对你的好,要写在心里,难过的时候想一想,就不难过了。
长安这么大,却无她的容身之地,这里,本就不是他们父女该来的地方。
当初离开家乡,她爹问她想去哪儿,教她牵红线的师父是从长安来的,给她讲过许许多多长安的好,长安的人,长安的景,长安的吃,长安的玩,她心向往之,便毫不犹豫地说,去长安,她爹自然顺着她。
可是她忘了,当师父讲了种种长安的好处之后,她不解地问师父,既然长安那么好,为什么师父要离开呢,师父说,长安好是好,世间最好的地儿,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到它的好。
梦到最后,肋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谁捅了一刀,连吸气都抽抽的疼。她觉得这个梦不好,疼得太真实,想醒过来,可实在太过疲累,眼皮沉重不已,努力了很久,也睁不开,紧接着,连呼吸都是困难,身体仿佛被放在火中炙烤。
梦醒了,意识也开始抽离,眼睛睁开一条缝,眼前一片火红,有条黑色人影在蠕动,耳边传来凄厉的喊叫:“小姐——”
那声音,似乎是良辰的。
她好累啊,没有精力再去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