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啊,不可信。你的问啊,我不能答。
听燕宸这样说,梁玄靓心里很是不舒服,却又无法反驳。可帝王傲气让他不能认输,于是他便说:“帝王之争,本来就是斗智斗勇,愿赌服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技不如人,就应当认输。”
燕宸笑了,说:“那你现在寄人篱下,也当低下头来。”
“低头不代表认输,朕还是大凉的皇帝,而你什么也不是。”
这种言语的交锋又要开始,燕宸不想和梁玄靓争吵,他笑着说到:“虽然回看过去,不堪的记忆甚多,但是还是有两段开心的回忆。一是在山洞之中,相依为命的日子;二是在清湖河畔,如漫天星辰的河灯。”
梁玄靓身子一怔,两人相依的场景百年浮现在眼前。那时他不过双十年华,仍存有少年的稚气与性情。那时他眼中的燕宸,芝兰玉树,温润如玉,却带着疆场上男儿霸气,让他爱慕不已。可终究是理智占了先机,他可以爱慕燕宸,却不能迷恋。这份理智最终让他们走向了对立——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敌人,而是那份不理智的感情让他们更加举步维艰。
“唉,果然是上了年纪,我也开始悲故伤今了。”燕宸说,“这样吧,我问你个问题。若是不做皇帝,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梁玄靓笑了出来,“我不做皇帝,还能做什么?”
“比如说,编草鞋的鞋匠?”
“哼,那你要去做抄经文的和尚吗?”
“做和尚给你超度吗?”
“朕怕你罪孽太深,佛祖都不惜的收你。”
“呵,那陛下可得小心着点,我得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梁玄靓冷笑了一声,“你在突厥这几年,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是长了不少。”
看来阿跌舍尔这只野驴子可真是把你带坏了。
燕宸也笑了,说:“陛下的口业也是越造越多。”
“那也是跟你学的。”
“荣幸至极。”
听着这平淡的语调,梁玄靓都能想象出来对方脸上那熟悉的波澜不惊的面容,这心里就泛起倔劲。身为大凉的皇帝,在突厥为奴,说不委屈不羞愤是不可能的。可从小受的磨难多了,梁玄靓哪允许自己被这种事情打倒?从被燕宸抓住之后,皮肉之苦,人格之辱,他都能忍受,反正只要活着就有翻身的机会。他才不允许阿跌舍尔那老奸巨猾的头子夺了汉人的土地,心中埋了恨,就要让对方加倍奉还。他咬着牙,忍着痛,心里不痛快也就嘴上占占燕宸的便宜。可对方对他的态度却让他愤懑难平,从刚开始的恨之入骨,到现在的一无所谓,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丢了。
是什么呢?
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让他很是烦躁。“朕死做不到你这种泰然。”梁玄靓说,“怎么了,不怕阿跌舍尔说你和我有染了?”
“我这一生被人诟病的还少吗?多一次,有什么区别吗?”燕宸叹了口气,“怎的我只是问你一个问题,你就要和我吵起来。”
梁玄靓咧咧嘴,“还不是你说的话不耐听。”
“忠言逆耳。”
“好啊。”不知怎的就想和燕宸置气,梁玄靓气势汹汹地说到:“既然忠言逆耳,朕也奉劝你一句,留下身有突厥血脉的孩子,你会后悔的。”
燕宸一笑,“若是后悔,亲手杀之。”
“你舍得?”
“怎么舍不得?”燕宸的语气突然冷起来,“当初苏淮媚怀着你的孩子,你不照样剖腹取婴吗?”
你尚且能做到如此狠心,我为何不能?
此话说完,梁玄靓僵住了身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燕宸见他脸色沉重,知道自己戳了这人的脊梁骨,便笑道:“陛下知道,我知道这事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你明明答应我放了那些人,却又食言。我和你缠绵,便是愧对先祖,心中愧疚难当。可我转念一想,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杀死,如此狠心的人,对我怎么可能是真心呢?不过是把我当万物,以此来羞辱我。也是,我是前朝太子,是把你眼睛弄瞎的罪魁祸首,是你的敌人,哪有人会对敌人心生爱慕的?史书之中那么多前朝皇室沦为俘虏娈童的故事,我怎么就忘了呢?”燕宸靠在椅子上,他似乎有点累了,“从地牢逃出来后,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是怎么落入你的圈套的?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就不想了。但是我想怎么也得赢你一次,怎么也得给燕氏皇族一个交代。我欠你的,你应当向我讨要,可你欠我的,我也绝对要一分不差的讨回来。”
“……”梁玄靓听他说完这话,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看不见燕宸的表情,只能从燕宸的语气中来猜测对方的心情,可这话说得太过平静,平静到仿佛不是他们两人的爱恨纠葛,只是话本中那些普通的传说,说出口,到没有那么惊奇了。
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万般无奈与纠缠。
见梁玄靓不说话,燕宸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当年怎么就这么傻,对这么个冷酷无情的人动了那一丝情义。
罢了,战场之上见真章。
就当燕宸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梁玄靓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燕宸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梁玄靓按倒在地。背后撞在地上生疼,燕宸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疯,刚准备呵斥,就听梁玄靓说到:“你向我讨要,向我讨要什么?”
是讨你父亲的债,还是讨你的债?
这么一问,倒是把燕宸镇住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梁玄靓,对方那傲气又愤怒的表情让他瞬间难受起来。他皱起眉头,冷声说到:“起开。”
梁玄靓却是要故意激怒他一般,不仅不起来,反而更用力地压住他,甚至去触碰他的唇瓣。
燕宸一愣,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当初他们被困山洞,梁玄靓也是如此强势,只是那时他因梁玄靓护他受了伤,心存了一点柔软,就让对方钻了空子。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对梁玄靓的感情越发纠葛不清。
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燕宸一掌打在梁玄靓腹部。梁玄靓吃痛地闷哼一声,却没有松开手。燕宸的心情更加烦躁了,他起手又要打一掌,梁玄靓却笑了起来。
“你最好一掌把我打死。”他说,“往心口打,用力点,掏出来朕的心好好看看,到底有没有你!”
手滞在半空中,燕宸看着梁玄靓。只听对方笑道:“燕宸,你装什么高贵淡薄,你就没有半点私心,你就是深明大义?帝王之争你输了就是输了,不许把这份悲情带到情网之中!”
你以为朕怎么看你?你以为朕怎么想你?朕说过,若是只能选一个人共留史策,朕希望那个人是你,朕不能给你这天下,但是朕却能给你朕的真情实意。可你信过我吗?
“你可让我信吗?”燕宸说,“就算是你现在的话,我也不敢信半分。”
“那好。”梁玄靓拉着着燕宸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正好我也想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只要你对我无半点情义,就把我的心挖出来吧。
燕宸觉得梁玄靓简直无理取闹,急着抽回手,却又被梁玄靓抓住。这次梁玄靓没把他的手按在心口,而是放在嘴边,狠狠地咬了下去。一时吃惊,燕宸直觉得腕上剧痛,却还是没叫出声来。他睁大眼看着梁玄靓,对方却是泄愤一般更加用力。燕宸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你若是因受到屈辱而如此泄愤,我奉陪。”
“我从未觉得战败被俘是屈辱。”梁玄靓松开口,他的唇上沾了燕宸的血,看上去十分狼狈,可语气依然不减傲慢,“输了,就要有承受的觉悟。”
可君然你,明明把真心输给我了,却是我如此难过!我不甘心!
手腕上一热,燕宸有些不可思议——他没有看错,落在手腕上的是温热的液体,从梁玄靓的眼角滑落下来的。可当他抬头看向梁玄靓的时候,那人的面上却什么也没有。
是我恍惚了吗?
心中有什么被触动,燕宸不禁伸手抚上梁玄靓的脸——这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可他却如同当年一样,一声一声地唤着他。
“君然……”梁玄靓蹭着他的手心,“朕心悦于你。”
如潮水般的记忆涌入脑海,这一刻燕宸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对他笑的少年。
到底贪恋的是一丝温柔,还是那一刻堕落其中。一切似乎是轮回,又好像是不可挽回。不知怎么就鼻子发酸,燕宸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流出来了,浸入发鬓。梁玄靓便俯下身子,蹭着他的发鬓,亲吻他的眼眸。
这样的自己真该死,燕宸想。可身体却不受控制一般,环抱住对方。
很多时候燕宸会想,这么多年,他所做的一切到底为何?
何念?何故?何因?何果?
他不禁想起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梦,梦里怀抱自己的人和梁玄靓有一样的容貌,怀抱如同现在这样温暖。可那人不会咬破自己的嘴唇,更不会报复一般地冲撞他。
疼痛从身后传来时,燕宸突然明白了——梦就是梦,那人不是梁玄靓,那人口中唤的君然也不是他。
他突然就释然了,身体的痛也变得欢愉。
流光一瞬,离愁一身。天涯旧梦,那堪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