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向死而生
方瀚是北陇城中人,从小在此长大,后来从了军,几乎是没离开过北陇一步。
他还记得年幼时,北陇荒芜,人烟稀少,长河落日之景虽然冠绝天下,但也没人能真的为了这不能当饭吃的景色而长久留在这里,更何况还有蛮人侵袭,时不时就要打仗,因此,久而久之,孤悬山外的北陇便更加荒凉。
这局面一直到数年前才有所变化。
数年前,一位手持长剑的女将只身策马入北陇,奉旨杀匪寇,定人心,固守御,安太平。
从她到此后,北陇才开始与塞外一些臣服于大齐的部落开设贸易。
往来之下,城中便愈加繁华,虽比不上江南菱歌泛夜、含烟翠柳,但也不缺珠玑遍地、绮罗翩翩。
但此刻这些场景全都在战火与百鬼齐鸣中化为一地废墟。
城中被碎石与飞沙环绕,阴寒之气裹着黑雾钻进了每个角落,残破的旗帜被烽火啃噬掉了半面,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旗杆的半截已经被飘落下的黄沙覆盖了大半。
建起繁华的城池往往需要数年的经营与心血,可毁掉它只需要一瞬间。
风嘶吼着穿过一座倾颓的高台,那是原先北陇集市之间的连通塔,此时已经被熏得焦黑,呜呜的声音随风传去,消失在空气当中,如这座昔日繁华的城池发出的低泣。
就在这一声声悲哀的风吟当中,方瀚听见林青恒一字一句地说——
我来守着北陇的最后一刻。
没人能形容出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比谁都热爱自己的故土,他没到过传闻中富庶的江南,没见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景象,他只见过轻轻伏在黄沙轮廓上休息的落日,见过点缀在墨色天河上的繁星。
在他眼中,这就是最好的风景,是最不容人侵犯的东西。
但此刻,面对着战火尸骸与破败废墟,面对着未知的危难与险境,仍然有一个人手持长剑,不退半步。
我以我鲜血魂灵为刃,誓与此地共存亡。
一股酸热直涌上喉头,堵得方瀚说不出话来,他努力憋回在眼眶边缘的眼泪,转身又冲出石屋,一头扎进了烽火墙边摇摇欲坠的防线中。
石屋中。
整间屋子挤满了受伤颇为严重的将士,百余名伤者站在淡淡的光晕之下,他们其中有许多人还在食恶鬼制造的幻境当中,只能靠着身边的人才能勉强站立,血腥气悄无声息地与屋中常年不散潮湿气勾连成一团,裹在每个人的心上。
光晕逐渐聚集为光柱,扶摇直上,刺入屋顶的圆形白影,又轰隆一声炸开。
细碎的光斑如天穹上的日影,炸开后从屋顶洒下,覆盖上每个站立在阵中的人,只是须臾间,人影便随着光斑一同消失在通道当中。
移转阵开阵成功了!
在下一秒,这些原本在生死线上徘徊的人们将会出现在苍梧的东山脚下,只需要为他们再拖上片刻,他们便能离开苍梧向南走,将死神远远甩在身后。
既然“梁文广”是假的,那说明北陇遇袭的事情可能根本没有传出去,自然也没有什么掩人耳目的屏障,中原的人可能此时正在梦境中安睡,压根儿不知道北陇城发生了什么,被转移出去的人自然也就能毫无阻碍地通过苍梧山。
前一刻还是百名触手可及的大活人站在眼前,下一刻却都消失了,司宏头一次看到这场景,理智几乎是也被移转阵给一同传走了,他不可置信地扭头向林青恒确认:“这……这便是成功了吗?”
这一扭头将他又惊了一跳。
林青恒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此时,苍白都不足以用来形容林青恒的面色,她脸色几近透明,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是稍稍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下一批人往阵中站好。
司宏心道不好,听陈烁说,这阵法本来最多可传送十余人,可是林青恒一次便传走了数百位将士,而她又要在顷刻之间又一次开启阵法,莫非是用了什么损害自己的法子?
直接开口问她,她定然是不会说的,还是悄悄把陈烁叫来问问,他一向见多识广,大约会有法子问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司宏正要拔脚偷溜出石屋时,林青恒在身后叫住了他:“你要到哪里去?”
“不必担心我,也不必出去问陈烁。”林青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又是一片清明,“方才不过是开阵时的正常损耗,不必担心,一会儿便好。移转阵会反复开启,你在这看着这阵,不要让人破坏。”
言下之意是她要离开石屋,去往烽火墙的防线。
司宏一听便急了:“你这样子如何去烽火墙?还是我去。”说罢便要赶在林青恒之前出门,试图将她拦在屋内。
“我不是去守城,我是要去料理了那邪祟。”只是几句话的时间,林青恒好像恢复了一些力气,她走上前,盯着司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眼下我能信的人不多,替我留在此地,护好他们的性命。”
说罢,林青恒便提剑朝烽烟里走去。
烽火墙上,陈烁与方瀚已经坚守了半晌,距离撤离时间只剩不到一刻。
他们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
将士之中的伤者已经去了石屋那里等待转移,所以防线上的人不多,都是在远瞻台上未曾受伤的幸运儿,他们自愿要留下来在防线上战斗,为伤者的转移拖延时间,直到最后一刻离开。
留在烽火墙上的将士们都已经杀红了眼,弓箭早就用尽,长刀也已卷刃。
前一秒并肩作战的队友,下一秒已就被妖鬼扑倒,一口撕破了柔软的咽喉。
但无一人退后,因为在此刻,向死既是向生。
将士们将巨石用麻绳串在一起,从高墙上推下去,滚落的巨石将在城墙上攀爬着的妖鬼砸下了一片,接着,他们将早就备好的火油顺着墙倾倒下去,火把一抛,黑烟顿起,泛着皮肉烧焦的腥臭气味,妖鬼们又是一阵哀号。
但魑魅魍魉的进攻似乎永无停息,他们如甩不掉的野狗,踩着刚刚死去的同伙的尸体,疯狂地往烽火墙上冲,一时间战况惨烈无比。
林青恒:“陈烁,我吩咐你的事情可都安排妥当了?”
陈烁没敢出声,只是点点头,然后朝着烽火墙内的一处向林青恒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梁文广”与百姓就在那里。
战火做大幕,轰鸣做擂鼓,好戏悄然开台。
只见林青恒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那个屋子,甫一进屋,她便厉声大喊:“梁文广,这批百姓为何还未撤走,我吩咐下的事情为何没有照做?”
一旁的“梁文广”还不知自己早就已经暴露,依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回将军,属下并未接到任何将令,更何况如此境况之下,百姓要如何撤走?”
随后跟来的陈烁见此情景,也是一声大喊:“将军莫怪,是我急着布置防线,又因为许多将士消极懈怠,一时急躁,没能及时将命令传给梁将军。”
林青恒一副怒火未退的模样:“即刻撤离,不得有一丝耽搁!”
黑袍这厢一直瞧着血魂镜,所有的情景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从镜中看到的是绝望之气弥漫,城东撤离路线被截断,死伤者众多,还有一批百姓未曾离开。
身为将士者,意志自然比平常人强上一些,不利于操控,相对来说,柔弱的百姓更利于为人所用,这便是他派妖鬼截下那批百姓的目的。
这些百姓,是他用来锻刀的一剂猛药。
他望着镜面,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梁文广”跟着陈烁,带着那批百姓离开屋中,他双手上为了掩盖证据而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随着走路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梁文广”身后的林青恒飞身上前,左手捂住“梁文广”双眼,右手缠上它脖颈,禁锢得这邪祟动弹不得,还未等它有所反抗,前头的陈烁回身上前,出手就是一张镇恶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