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一 杀伐气十足的营地
余程仍在沙盘旁边站着,对贺渊的动作仿佛不觉,不知真的平静,还是故作平静。
宋青尘正站在沙盘后头,能清晰看到他们两人的动作。
油灯的火苗逐渐暗去,倏又明亮。沙盘上的模型,在灯光里拖出一片阴影。
余程的两手原是扶在沙盘的边缘,然而此刻,他竟将两手背到身后。人仍然直挺挺地站着,苍松一般瘦削硬劲。
他这个姿势,防御能力比方才更差,他真的不怕贺渊会动手杀他?
帐中安静可怖,他与贺渊,都只留给宋青尘一个背影。他们的背影,融入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定格出一幅诡谲的画面。
依稀记得贺渊讲过,留在大内“照看”皇帝的锦衣卫中,有几人表面是已经被宋瑜收买,实则誓死效忠皇帝。
然而宋瑜也不好打发,他命看押皇帝的锦衣卫,每隔一个时辰,就轮值换防。那么余程应是可以与宫中通信,只是非常艰难。
余程必然每日与他们保有联系,以交换情报,获知对方生死情况。
倘若他今夜死在营里,那么到了明天约定的时间,就无法与宫里的线人搭上。
余程基本等于代圣监察,他的死一旦暴露,贺渊这个“反贼”的名头,就再也拿不掉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吆喝,是换防的在喊口令,一时间脚步声杂乱起来。帐中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淹没在了士兵的脚步声与交谈声之中。
贺渊右手已暗中攥住了刀柄。哪怕他身上带伤,这一记猝不及防的冷刀,也足以让余程命丧黄泉。
“三队换防!”
“哈哈哈……睡觉去!”
“走了走了!天儿热得要命。”
帐外传来士兵的笑声,与靴子蹭在地上嚓嚓响声。
贺渊已将刀出鞘一寸。随着刀刃被徐徐拔出,桌下寒光微亮。
这千钧一发之际,宋青尘往前走了走,故意发出拖沓的脚步声,截停他的动作。
犹然记得刚才与贺渊对视的时候,贺渊的视线中,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杀戮与野心。
可一旦余程身死,许多事,便再也无法回头。
“咳,”宋青尘拧眉干咳,打破了帐中的僵局,“夜已深了,西大营既然按兵不动,其余事宜,不如明早再议。”
无论如何,现在杀了余程,都莽撞了些。
宋青尘往前稍踱两步:“余程,皇兄困于囹圄,你近日里也有诸多事务操劳,不如早些休息吧。”
余程没有立即回头,只平静看向贺渊。正看着,突然一声轻笑。
他朝贺渊揖了一下,“多谢总督体谅。”
贺渊与他颔首,回以微笑,“余大人圣命在身,理该早些休息。”
宋青尘一路将余程送到了帐外。借着帐外跳动的篝火,才发觉余程鬓边有两道半干的汗痕。
宋青尘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有些萧瑟凄凉之感。
“余程,”宋青尘叫住他,“借一步说话?”
余程略一躬身,便用眼神示意宋青尘,叫他往帐东的小路走。于是两人绕开帅帐,走至那处的马棚。
宋青尘望着拴在里头的马匹,停了一会儿,才低声道:
“你不该先怀疑他。”
余程听完,脸上却是理所应当的神情,似乎并不认可这句话。
宋青尘不自觉站在贺渊的立场,徐徐道:“他在北疆时,为朝廷出生入死,没有半句怨言。是你要他勤王,才将兵符盗出来还他。可你别忘了,朔北军的兵符本来就是他的。”
余程的只微微垂首听着,不出一言。
“朝廷当初为何收他的兵符,相信你也看得明白。可他自始至终,做错了何事?今日是你怀疑他在先,他即便不悦,也是正常。”
说到这里,余程终于有了回应。他轻声道:“王爷。你与总督的想法,与我无关。”
余程忽地躬身行礼:“还请王爷恕罪。我只是传达圣意。即便总督要杀我,我也要将圣意带到。”
宋青尘皱着眉头朝他看去。
他正躬身行礼,手与眉齐。马棚附近光线晦暗,并不能将他的表情看真切。唯有他无惧的眉眼,在这一片昏暗里仍旧清晰。
细细想来,其实皇帝说的,不无道理。
朝中本就党派丛生,宋瑜这皇叔又来插了一脚。如果再血洗京城,守旧文官不愿侍奉篡位的异姓新主,朝堂上又将发生新的流血事件。
京城一乱,地方的官员便成了无头苍蝇,离天下大乱也不远了。
不管大哥这个皇帝做得如何,至少他在制衡方面,还算过得去。朝中党争不断,倒也暗中互相牵扯,得来个勉强的平衡。
一旦江山改姓,这平衡被打破,又将会陷入什么混乱局面……就不得而知了。
“余程,我明白。”宋青尘平静说着。
余程这才直起身子,赧然道:“我要说的已说完了。王爷若无要事,我便叫邱大力去瞧瞧总督吧。”
宋青尘不由疑惑地看向他。只见他笑了一下,轻声道:“总督方才动了內劲,这会儿怕是不太舒服。”
宋青尘听完,神色立时慌张起来,他急忙回身,往帅帐方向一路疾走。那种焦急的神态十分赤裸,没有任何掩饰。
宋青尘已经走出了好几步,余程仍有些错愕。他望着宋青尘远去的焦急背影,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在帅帐外,看到的剪影。
如今想来,那剪影脖颈相错,竟然颇有些温情的意味。
心中不禁生出个荒诞的疑问:他们当时……真的只是在喂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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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尘回到帅帐时,那人正在小榻上坐着,胸口伤处湿濡了一块。亏得衣裳颜色深,因而瞧不出颜色。
宋青尘什么话都没问,只快步过来查看他伤势。走近了才发现,他面色比刚才苍白几分,鬓边挂着汗珠。
“邱大力马上过来。”宋青尘轻缓地抚了抚他的肩膀,柔声安慰着。余的话并不多说。
“啪”的一声闷响,搁在贺渊肩头的那只手,忽然被用力握住。
宋青尘惊诧地低头,只见贺渊一边抓着他,一边勉强扯出个笑,微喘着说道:“你不生气了,今晚留下陪陪我吧。”
宋青尘看他这模样,一时哭笑不得,干脆低头朝他额上吻了一下。
宋青尘要缓缓退开时,榻上坐着的人竟然对伤口不管不顾,猛一下抬手,将他头颈又按了下去。两人便就着一站一坐的姿势,吻了个尽兴。
宋青尘眼睛都还没睁开,忽觉灌进来些清凉夜风。正疑惑之际,只听外头士兵道:
“邱大夫怎么才来?”
原来是帐帘子被撩开,邱大力进来了!
宋青尘急忙撤身,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邱大力嘴巴大张,眼珠子瞪的滚圆,正死死盯着他们。
宋青尘与他对视几眼,猛想起自己右手还揽在贺渊脖子上,便尴尬地迅速收手,又退开几步。接着故作镇静朝他道:“邱大夫,总督的箭伤有些异样,劳烦瞧一瞧。”
……
“哦,好……”
邱大力暗道,你们这般放荡胡来,没有异样倒是奇了怪。往后千万别叫我医些隐秘处,那处我真的不会医!
“总督,”邱大力他先躬身行了个礼,面上惊色犹在,又朝宋青尘礼道:“大,大人。”
邱大力脚下别别扭扭走来,眼珠子仍不停往他们二人身上扫看。
贺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顺手扯开外衣,叫他瞧伤,边还似笑非笑看着宋青尘。
宋青尘不由牵起嘴角,无声笑了一下。
盏茶功夫,邱大力已经收拾完毕。他抬袖揩了额上的汗,与贺渊交代了几句。听贺渊嗯一声答应下来,便收起东西准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