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2 / 2)

常喜啐他:“狗东西!”

“送行酒不兴下毒,侄儿是真心的。”崔竹还是笑着,眼神却冷下来:“叔,喝了吧,老祖宗吩咐过,叫我好好送你。你到了那边,最坏,也不过是在西北长城干几年苦活,有吃的有喝的,总比叫花子强吧。”

常喜死死盯着他,两个人僵持着。

“要是运气好,又回来了,再害几个文官武官,不也是信手拈来的?”崔竹强硬地掰过常喜的下巴,酒杯磕在他的牙齿上,生生将酒液灌下去。“好了,”崔竹对押送的官差示意,“上路吧。”

囚车吱吱呀呀推出官衙去,眼见着远了,又有小官吏凑上来谄媚:“督公,后面我们有席,南京顶尖儿的戏子都来,给您留个好座儿!”

崔竹把酒杯扔了,擦了擦手,似乎有些厌恶常喜碰过的杯子:“不必了,你们玩吧,我还有得忙。”

小官口“哎哟”一声,躬了下身子,颠颠地把他送出大门:“督公慢走!”

押送的队伍里就有崔竹的眼线,大概要时时紧跟。常喜出了城,始终没发一语,到了田边,不少打谷子的农人都来瞧热闹,这一片曾是常喜的庄子,如今抵给别人,早已经改名换姓了。

常喜心中不知要作何感想,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押送的官差举棍子驱赶人群,聚起来的农人好半天才散了,只有一个,远远地隔了几步,想上前,又怕着什么,押送的队伍走两步,他也跟着走。

官差把那人押住,厉声喝问:“干什么的!”

那人两只细瘦的胳膊撑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声音细弱:“差爷……差爷……我想给车上的送行。”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是些果子、饼之类的,还有一小瓶劣酒。

“这是朝廷要犯,你说送就送的?”官差不愿和他啰嗦,一脚踢翻了他,回身正要走,小腿忽然被人抱住了。

“差爷、差爷,就耽搁一会儿!”那人一边扑腾,一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悄悄塞给领头的官差:“一点小意思……孝敬差爷和兄弟们。”

那东西不打眼,仔细看了,才让人倒抽一口气。

是枚嵌翡翠的金戒指,金子倒没什么,见多了,只是这翡翠,说是贡物也有人信的。

官差起初叉着他的脖子,盘问:“你一个种地的,哪偷来的宝贝?”

“从前、从前在大户人家做工……老爷赏的!差爷……小的、小的是……”那人羞于启齿,把脸埋进泥沙里:“小的原先是太监……”

官差的队伍里轰然笑起来。

那领头的道:“哟,原来也是个阉人,怪不得呢。”他把戒指握在手心掂了掂,对后面的几个人一挥手:“给他见见!”

那人爬起来,抖抖索索的,向来处招呼一声,那边大树后面又出来一个盘发的农妇,手里面的是菜肴和碗筷,两个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往囚车那里去。

一见闭着眼的常喜,那男人就跪下来了,连带着他妻子一块跪在地上:“督公!督公!”

那人一边抹泪一边喊:“督公,小的来送送你!”

常喜把眼挣开,五官有些扭曲:“你!叫你看庄种地……你干嘛来了!”

常梅子跪着磕了两三个响头,擦着泪:“如今给别的人做工,听说督公要经过这儿,一早就来等了。”他转过头,叫他妻子:“拿来,斟酒。”

那女人乖乖的,把粗瓷酒杯捧过去。

常喜喝了,常梅子又给饼皮子里卷些肉片:“没有大肉,督公将就吃。这时节买不起梅子了,在酒庄打了些……”

从前那样煊赫,整个江南没有不来攀附的,如今却只有一个打发走的狗腿子真心来送他,常喜面色复杂,一口一口把饼吃了,提起一口气,命令:“酒拿来。”

常梅子忙不迭送过去,耳边隐隐听见官差的讥笑。

“瞧瞧……太监就是太监……”

“……得了,人家也怪忠心的。”

他的女人白了脸,常梅子充耳不闻,掏出一张手巾,给常喜擦了嘴:“督公,你这一去……”

常喜不吭声,半天有官差来催了:“好了没有?麻利些!磨磨唧唧,不知道的以为你在这开馆子呢!”

他女人在边上推了推他的胳膊,常梅子匆匆收了东西,蹒跚着走出来。囚车继续西行出关,常梅子看着,忽然说:“我再送他一程。”

他女人不乐意:“都是兵,发起难来,你要吃亏的。”

“我没犯事,我又不怕。”常梅子不听劝,把包袱往肩膀上一卷,“你回家吧,过个几天我再回来。”

他女人闭上嘴了,她知道,丈夫一旦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

常梅子从田边跟到山路上,一边爬,一边远远地看押囚的队伍。偶尔也有官差来瞧瞧他,留下些冷嘲热讽的话,他带的干粮头天就吃完了,路上荒郊野岭也没吃的可买,饿了就吃野果子,渴了往水洼里捧一口水喝。第三天的时候,有兵过来,给他扔了一包干粮:“哎,你那主子叫你滚回家。”

常梅子不肯:“我再送送,差爷,不耽误你们。”

“你主子又不领情。”官差懒得理他,转身就回去了。

第四天的时候,押囚的队伍忽然乱了。常梅子爬起来,正是清早的时候,那些官差叫着什么,常梅子听不大清楚,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听。那边官差叫着:“人犯死了!娘的!昨晚上谁守夜!”

常梅子失魂落魄回到家,他腹内空空,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女人吓得要命,连忙灌了几大口糖水给他,忙乱一整天,常梅子这才缓过来。

回家第七天,常梅子把自己准备的坟地挖开,填了一抔山上挖的土进去。他女人在旁边闷头烧纸,忽然说了句话:

“那天,就不该去送他。”

常梅子没吭声,他明白过来,常喜根本不屑让他送行。看着前面那堆黄纸,常梅子忽然有些疲倦,他站起来,说:“回家。”

“怎么?”他女人抬头。

“回家吧,”他喃喃的,看一眼天色,“饭点了。”

“哎!”他女人站起来,又回头看一眼火堆,“昨儿隔壁送了些咸菜来。”

常梅子牵住她:“炒个干笋丝,你做的笋丝好吃。”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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