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仁其在前面走得并不快,这片森林他熟得不能再熟,哪里有河,凿开浅浅的冰面下面有鱼,还有以往他沿路搭过的桦树皮简易帐篷,都是他的落脚点,他像一个真正巡山的王,一张看不见的地图在他心里,用脚步一寸寸抚摸过去。
夜里在桦树皮帐篷歇息,几个人在溪水边点起了篝火,鱼和肉都抹了盐烤上,大列巴也放在架子上烘热,乌仁其突然问道:“你们见过犴吗?”
几个人互相茫然地看了看,摇头,童瞳说:“是一种鹿,对吗?体型巨大,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对。”乌仁其点头:“犴达罕是森林里体型最大、最美丽的动物,它威武又敏感,十分有尊严,像神一样。”
“您见过它?”沈沉问道。
乌仁其缓缓点了点头:“永远也忘不掉,每一次见它,都觉得是森林之神给我的回赠。”
“现在还能见到吗?”
“不能了,它们被偷猎,被杀死,也许还有,也许已经死光了,很多年了,再也没人见过。”
这太糟糕了,乌仁其说起这些看不出悲伤,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但摄制组的几个人都很愤怒,童瞳突然想到:“大叔,所以你经常进山是因为它们?”
乌仁其深幽的眼神看过来:“我在找它们,每一年,每个季节,沿着它们曾经出没的地方,在我心里它们还在,我相信神不会抛弃我们。”
在曾经的部落猎人们心里,犴达罕是守护他们,守护森林的神祗,而如今神随着打猎的日子一同远去、消失,乌仁其相信它们一定还在,他年复一年地寻找犴达罕,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那柄再也不能扣动扳机的猎枪。
在森林里走了七天,除了雪还是雪,摄制组的干粮和体力都明显跟不上,沈沉和阮飞还行,其他人都第一次经历这么严寒严酷的户外昨业,童瞳精神还可以,但已经有点瘦脱相了。
乌仁其沉默地走在前面,一直扛着摄影机跟着他的蓝林突然停下,他在镜头里看到了乌仁其身旁不远处有一窝野兔,兔子们在雪地里窜进窜出玩得欢脱,毫无防备,看在连吃五天大列巴的蓝林眼里简直就是一顿美餐。
他扯了扯秦豆豆和阮飞的衣袖,几个人都盯着那窝兔子,用眼神祈求乌仁其,不是要打猎么?挪,现成的,打完咱们就加餐。
乌仁其果然瞄准了兔子们,所有人屏息静气,呼吸都放缓了,但他们期待的枪响声并没出现,不多会乌仁其起身收起了枪,还故意发出声响,野兔们警觉有外敌,呲溜一个蹿得没了影。
蓝林当时就把摄影机扔给了阮飞,冲上前:“为什么不开枪?不是说打猎吗?”
阮飞赶紧把相机往秦豆豆怀里一塞,上前把人拉开,一叠声的“对不起”,乌仁其倒看不出什么,只淡淡地说:“两只都是母兔,怀孕的母兔,带着小崽子。”
说完看也不看人继续朝前走去。
阮飞架着蓝林,蓝林的体力和精神都透支了,他一屁股坐到雪地上:“不拍了,我不拍了,这特么都在做什么?”
乌仁其仍在朝前走,听到话后站定,转身朝摄制组露出一个笑,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声的冷嘲。
沈沉走到蓝林身边,说的话却是冲向阮飞:“你推荐的人,你来搞定,搞不定一起给我滚,老子不要这么娇气的人。”
阮飞推开沈沉:“你走你的,我来搞定。”
沈沉冷哼了一声,临走又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包酱肉扔过去:“给他吃,喝点水休息下,我们在前面等你们。”
童瞳和沈沉追上乌仁其,这天下午他们到了乌仁其设置过的最后一个停歇点,他看了看周围说:“十五岁的时候,我跟部落的人一起进到森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犴达罕,就在这里。”
过了会,阮飞和秦豆豆搀着蓝林也到了,这几天天气都不错,阳光晴好,照在雪地上晶莹的一片,只是森林里天暗得很快,正午过后不多久,看起来就像是傍晚了。
阮飞把蓝林安置进桦树皮帐篷歇息,沈沉和童瞳跟着乌仁其去找些吃的,这季节虽然土地上还盖着雪,但翻开雪,地上已经长出了无数好东西,都是人类的食物。
突然乌仁其停下动作,伸手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童瞳和沈沉也都顿在原地,乌仁其极其轻缓地站起身朝一个地方看过去,那边有细碎轻盈的声响,像大团的雪落在地上,木枝与木枝发出碰撞,乌仁其转身对童瞳和沈沉极轻地说:“神来了。”
童瞳和沈沉都看到了那只犴,这一刻童瞳知道了为什么乌仁其要那样形容,威武,敏感,尊严,它有一种近似圣洁的美,此时天光黯淡,而它却像周身都在发光,体型如此巨大,却安静,轻盈,缓缓行走又伫立在林间。
来不及叫阮飞和蓝林过来了,沈沉掏出手机,整个人定在原地不敢动,拍下这近乎神迹的一刻。
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只犴,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仿佛是森林感受到虔诚之心的恩赐,它把信仰还给了乌仁其,突然出现的犴达罕,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而来。
没有语言可以解释这一切,它活生生发生在眼前,乌仁其湿了眼眶,极其缓慢地朝那只犴走去,而那只犴也很神奇,站在原地,并没有被惊动。
乌仁其走到快靠近时停住了,一人一犴平静地对视,他的眼泪流下来,从犴的眼中看到了慈悲。
阮飞和秦豆豆终于到了,快速架起了机器,不敢走近,只能站在童瞳和沈沉这边远远地拍。
最后的天光全落在了那只犴身上,微弱的,柔和的,映着雪地的反射,如同开了晕光镜一样的不真实,乌仁其双手交叠,仿佛在做某种仪式,童瞳看不懂,他对着那只犴用母语说了什么,又将手伸出去。
犴静静地看着他,最后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心。
就在这一瞬间,乌仁其开始唱歌,沙哑却浑厚的嗓音在昏黄的林间响起,极其低沉的调子,仿佛喃喃自语,他对着如神祗般出现的犴达罕,唱起了关于森林和部落史诗的扎恩达勒格。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见这传说中的史诗长调,乌仁其的声音渐次明朗,雄浑,一个民族曾经的热血与荣光,沉寂与苍凉都在其间,这长调已经没有人能懂了,即使听得懂他的语言,也听不懂这些历史与表达,荣光已远去,除了迟迟不肯离开森林的猎人,没有人在意。
但此时此刻,森林懂,那只犴也懂。
乌仁其似乎把胸腔里最后的热都唱了出来,天光完全黑了,月亮与星光照不透森林,只隐隐被雪地反出微弱的白光,乌仁其唱完最后一句,泪流满面。
那只犴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留意到,当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消失了。
一切就像一场幻觉,却又真实地发生在所有人的眼前,摄制组回去后反复地看阮飞拍下的素材,竟也找不到犴达罕离开的画面,阮飞离得远,乌仁其在唱歌的时候有一些走动,不时挡住镜头,加上天黑……它就这么在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
但他们可以证明神祗曾经降临过。
回到桦树皮帐篷营地的乌仁其仿佛变了一个人,那股一直隐藏在心底,又无时无刻不散发在周身的执拗和悲怆消失了,他看起来老了一些,却更平和。
“那只犴是森林派过来让我与自己和解的使者。”乌仁其如此这般对他们说:“我不会再沉湎于无止境的怀念了,但信仰永远在这里。”他拍拍胸口。
这只犴的出现,不止帮了乌仁其,也帮了摄制组,他们终于拍到传说中最后一个猎人的扎恩达勒格,这关于森林与部落的长调也许终将失传,再也没有人能吟唱,但是有人记录了下来,证明一个不会再来的文化真的存在过。
这文化如今仍然存在,但是它在消失,而无论身处其间的人,或是摄制组这样旁观记录的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他们记录,却无法挽救。
森林里的长调就像一首挽歌,美得如此悲壮。
作者有话说:
拍摄最重要的章节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