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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鲸舟(正文完)(1 / 2)

离开梁京时还是初春,待一切尘埃落定,已进入炽热的浓夏。

贺兰砜每天练兵,天气酷热,莽云骑所有将士都脱了上袍裸着肩背,汗珠铺满皮肤,在烈日下如抹了一层油。

建良英与夏侯信进入了北都,商谈碧山盟废除之事。北戎天君阿瓦雨夜中向高辛邪狼那一跪,彻底折损了北戎人争斗的心思。

四大部落各怀心事,阿瓦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多如牛毛,夏侯信启程前说,这一次谈判,他有九成九的把握。

“我听说了夏侯信的事情。”白霓对靳岄说,“我真是没料到……你居然会愿意和他共事。”

“我是不是很对不住爹爹?”靳岄问。

两人正骑马巡视萍洲城外围,莽云骑在山脚下练兵,许多北军将士与怒山军人在旁围观。大瑀人和怒山人、高辛人原本语言不通,但北军将士几乎人人熟通北戎话,怒山与高辛人也懂得说北戎话,众人便以北戎话交谈、争论,十分热闹。

北军原本以为怒山人暴躁难相处,怒山人也以为大瑀兵士高傲不友善,但相处下来,除了服饰、发色与打扮之外,两军将士实则并无太大分别。

朱夜那面大弓是她亲手打造的,合起来便是一把琴,她和军中数量不多的女兵相处融洽,和白霓更是一见如故。她平时总在家中照顾孩子,早已厌倦,这回出远门自然不愿意太快回家。白霓正打算派人去梁京把锦儿接到身边,朱夜便以“看看白将军的小姑娘”为由,呆在萍洲不肯走。

她不走,其余人自然也不走。巴隆格尔一身高超摔跤本事,折服不少军中士兵。阿苦剌则天天同营中军医争执吵架,吵完了几人又一同埋头研究病例,争论北戎医术与大瑀医术孰优孰劣。

“靳将军一定以你为傲。”白霓笑道,“他以前老跟我们说,子望这人呀,从小想着要去燕子溪划船弄桨。可你现在做成了许多大事,岂不令他惊喜?”

靳岄远远望着贺兰砜身影,小声嘀咕:“我现在也想去划船弄桨……”

白霓没听清他的话,继续说道:“江北这仗算是打完了,但要处理的事情却仍然很多。当下最棘手的不是如何缓解北戎同大瑀的关系,令我头疼的,是如何安置江北的民军。在这几年里,民军虽是草莽侠士,但也做了不少事情,这次北战功劳更是不小。可民军与北军始终不是同路人,往后北军统辖江北,必定要跟民军起冲突。”

靳岄不禁陷入沉思,这个问题若处理不好,只怕之后北军在江北将处处受制。

他思索良久,抬头看见白霓正紧紧盯着自己。

“有何法子?”白霓问。

“……我,我不知道!”他勒转马头,“将军自己想吧!靳岄一介布衣,哪里懂得这么多!”

白霓在他身后笑骂:“混账孩子!就不能给姐姐一点儿提示!”

靳岄回头大喊:“我不管这些事儿了!再也不管了!姐姐多跟鲁园他们商讨吧!”

阿苦剌在林子外头刷洗骆驼,靳岄的马儿奔来,溪水乱溅。阿苦剌重重一哼,靳岄几乎条件反射,立刻从马上溜了下来站好:“阿苦剌爷爷。”

阿苦剌年纪大了,苍老得愈发的快。这几年在怒山部落里操劳,白发白眉白胡子,一双眼睛倒还是精光四射。

他仍旧一副巫者打扮,骨头、玉石打造的珠子编在发辫里,眯起眼睛时不怒自威,靳岄乖乖站在一旁看他洗骆驼,半天才想起自己有话要说:“阿苦剌爷爷,你记得殷小远姑娘么?”

阿苦剌立刻抬头,目光愈发凶狠:“你认得?”

靳岄便细细把师母的事情说了。他略去殷小远在花街柳巷吃苦一事,只说她独自一人生活,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了谢元至,如今生活得很好,唯一的遗憾便是,武艺都没了。

阿苦剌是何等锐敏之人,立刻便知殷小远受了许多苦。他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我是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的。”

这话题打破了他和靳岄之间的沉默。得知靳岄晓得自己与明夜堂的渊源,阿苦剌面色很糟糕,嘀嘀咕咕骂了明夜堂很久。他问起靳岄现状,问起贺兰砜在大瑀的种种经历。一老一少从没聊过这么多,阿苦剌还让靳岄试着骑骆驼,靳岄坐得很不舒服。贺兰砜来到溪边时,靳岄正狼狈地趴在骆驼背上。

贺兰砜把他抱下来,阿苦剌突然道:“我不回怒山了。”

靳岄立刻欢喜接话:“你要去看师娘么!”

“不去。”阿苦剌嘿然一笑,“我也学沈灯,周游江湖,但我绝不会踏上大瑀土地半步。”他想了想又说:“江北不算,我不会跨过列星江。”

靳岄心想真是麻烦。他问:“你不想念师娘么?”

“不想。”阿苦剌洒然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途,她若真是挂念我,便自己来寻我。”

他也不同朱夜等人打招呼,自顾自骑上骆驼走了。

贺兰砜和靳岄骑马跟在阿苦剌身后,送他走出很远很远。两人回程时天已经黑了,驰望原上空星子密布,仿佛一条斑斓长河,跨越天穹。

“今晚的列星江一定很美,星河倒映,天地两川。……对了,列星江水运恢复,我听玉姜说,青虬帮这次立了大功,水帮给了不少奖赏。”靳岄仰头道,“郑舞打算换一艘大船。”

贺兰砜立刻明白了靳岄的意思:“你想要青虬帮那艘旧船?”

“说是旧船,但也正是结实的时候,只是青虬帮现在人越来越多,一艘船装不下,两艘又太空。”靳岄已经跟郑舞谈过,郑舞爽快,不要靳岄一分钱,称可以把旧船直接送给靳岄,连青虬帮这个名号一起。他现在铁了心要加入游家帮,正不知如何处理“青虬帮”这个水盗名称。

贺兰砜沉默片刻,低声在靳岄耳边道:“白霓今天问我,可否留在北军练兵。”

靳岄微微一惊,转头想要细问,贺兰砜顺势在他唇边一吻:“她说狼面侯威名刚刚立起,可不能这样就跑了。”

靳岄心中微叹,勒停了飞霄。马儿静静站着低头吃草,两人下马,牵手散步。靳岄在溪边站定,捡起石子一颗颗扔进河里。石片贴着溪水飞过,惊破浸满星光的涟漪。

“你觉得呢?”贺兰砜问。

“狼面侯啊,狼面侯……”靳岄笑着嘀咕。贺兰砜对这个称号始终怀着些许羞涩,靳岄每每提起,他就要拧他耳朵,搔他腰身,让他笑得无法再说下去。贺兰砜此时又伸出手,靳岄却一下跳开。

“先别说我,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你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贺兰砜说,“你要我跟你闯荡江湖,我们今晚就可以走。”

靳岄静静看他,还是那句话:“你的想法呢?”

贺兰砜半晌才说:“没有你我不可能成为狼面侯。没有你,贺兰砜也不能够来到这里。我一直朝着你奔跑,靳岄,你给我一个答案。”

靳岄抱住他:“你有自己的狼镝,你还有自己的心。”他侧耳倾听贺兰砜胸膛的心跳:“这回换我朝着你跑吧。”

溪水恢复平静,缓缓流动,夏日的萤火在林间草丛里翻飞,孤狼长啸,雪山千年前就伫立在驰望原。或许千年后也一样。岿然不动的,日夜变幻的,在他们身边沉默倾听。

贺兰砜抱紧了靳岄,许久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我想留下来,继续当狼面侯。”

他怕靳岄生气,但靳岄丝毫没有。年轻的黑眼睛里盛满真心诚意和喜悦,他的月亮捧着他的脸,稀里糊涂、没头没脑地亲他,亲完眉毛亲眼睫,亲完鼻尖亲下巴,小兽一样又皮又坏地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好威风啊,狼面侯。”靳岄笑着看他,很轻地说话,声线软得像掠过他们鬓角的风,“你说对了,我爱你发狂。”

***

靳府杏子成熟时,靳岄果真回到了梁京。

他是同夏侯信、建良英一起回的,没进家门先进宫门。宫中热闹极了,岑煅的第一个孩子刚刚出生,赤燕王和王妃又来朝参拜献上宝物,总之一片繁忙。靳岄等得无聊,内侍知道他是岑煅好友,如今又是永毅侯世子,对他十分恭敬,亲热程度和以往大相径庭。

靳岄不适应这种亲热。他捧了碟糕点在德政殿外头的院子里边晃边吃,忽然看见草丛中有棵新苗,刚刚种下不久,土腥气仍浓。

“这是什么树?”

“小将军,不是树,是茶花哩!”内侍仍习惯喊他小将军,“官家想看茶花,赤燕王特地带来的,好几株呢。”

靳岄心头确实有几分难言的感动:“也不知能不能活。”

一直等到他昏昏欲睡,岑煅才匆匆奔来。他接了夏侯信的奏报,拉着靳岄上下打量,确定他平安无恙,立刻又问起贺兰砜如今情况。靳岄又困又累,回到家时没来得及跟母亲和姐姐多说几句话便睡着了。

第二日他一早醒来,谁也没惊动,先独自在府里仔仔细细地走了一遍。假山石仍在,桃李杏树仍在,池塘仍在,只是换了几尾鱼。母亲新养的猫狗对他这个来去自如的陌生人充满警惕,缩在灌木丛下悄悄看他。

“爹,我回来啦。”他站在院子里,冲不在此处的人,悄悄说话。

他等到母亲和姐姐起床梳洗,三人亲亲热热用了早饭,手挽手出城扫墓。这次回京,他心中毫无牵累与挂碍,开心坦荡,走路仿佛带风。岑静书说他长大了反倒没点儿沉稳,靳岄认真听教,没走两步脚底又像生了风一样快活。

中秋夜他本该回到萍洲和贺兰砜一起过,但娘亲和姐姐百般挽留,靳岄便推迟了归程。此夜正和纪春明、岳莲楼等人饮酒看灯,岳莲楼一个劲追问章漠何时启程去萍洲见白霓,并与白霓结为姐弟。章漠烦得很,点了他哑穴,岳莲楼说不出话,嘴巴仍叭叭乱动,滋扰他人。

酒才过半,官家派人请靳岄进宫一叙。

宫中也四处点灯,光华灿烂。岑煅在花园的亭中接待靳岄,两人说说笑笑,靳岄一直等着岑煅步入正题。

一壶酒几乎见底时,岑煅有了几分醉意。他盯着靳岄,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真的不能留下帮我?”

靳岄仍是毫不犹豫:“不留。”

“白霓信中说,你和贺兰砜之后有远遁江湖的打算。但贺兰砜如今在北军中操练莽云骑,在莽云骑练好之前,你总不能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吧。”

“什么都不做多好啊。”靳岄打了个饱嗝,“狼面侯养着我呢,我愿意。”

岑煅:“……以前可不知你这般厚脸皮。”

靳岄笑了:“人总是会变的。”

岑煅立刻抓住他这个话头:“那你的想法还会变么?”

靳岄斩钉截铁:“不可能。”

岑煅知他坚决,终于不再提了。两人又喝了几杯酒,岑煅开口:“好罢,但你记住了,无论如何,我都把你和贺兰砜当作我的朋友,只要你们有事相求,我一定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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