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劳烦官家。”靳岄笑道,“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事儿,我和贺兰砜能文能武,都可解决。”
岑煅流露了几分怅然:“我如今万人之上,你们不打算当我朋友了。”
靳岄放下酒杯,迎着岑煅目光,缓慢而沉稳:“天下人人都是你的臣民,官家,身为九五之尊,你怎能有朋友?”
岑煅心中如被惊雷一慑,久久不能言语。是了,靳岄说对了。他妻子自称臣妾,孩子以后将自称儿臣,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宁元成见了他也要下跪叩拜,礼数做足,高声喊一句“臣”。
他成了天下之君,此后便只有伏首之臣。
岑煅心内大恸。他是至情至性之人,以往为了自保,流露情绪的时刻并不太多。他低头掩目,沉默许久,再抬头时眼眶湿润。
“我有一物要给你和贺兰砜。”他命内侍取来一块金牌,牌上刻有龙纹,背面铭有靳岄的字。
“……这是什么?”
“我的承诺。”岑煅说,“只要岑姓子孙一日坐在这王座上,便绝不伤害你和贺兰砜,还有你们的后人。”
靳岄大吃一惊,忙把金牌放在桌上,起身下跪:“官家,万万不可!”
岑煅硬把他扶起:“我不要你们跪我。既然你们不愿意,我也不要你们当我岑煅的朋友。但这点儿庇护我还是有本事给的。你且拿着,若是实在不需要,把它融了、当了,换钱买酒也可。”
靳岄满腔的话,如今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岑煅这份心意如此沉重,他把金牌收入怀中,抓起酒壶,和岑煅重重一碰。
离开皇宫时,靳岄骑在马上昏昏沉沉,忽听道旁有人喊他。他猛一抬头,面前竟然是夏侯信。
岑煅给他那金牌绝对不是临时起意,今夜匆匆召他进宫,却已经铸好金牌刻好字,就等着送到靳岄手上。靳岄慢吞吞下马,脑筋一转,便已猜出夏侯信在宫外等自己的原因。
“夏侯大人不必惊慌,”靳岄笑道,“官家和我吃酒叙旧,并没有给我什么不得了的承诺。”
他开口这一句立刻把夏侯信准备好的说辞全都给堵了回去。
岑煅给靳岄这块金牌,确实和夏侯信有关。夏侯信回京后和岑煅诚恳谈过几次,说的都是他的不安。当夜他在萍洲城外,亲眼目睹、亲耳倾听,北军上万将士如何山呼“狼面侯”,又是如何对忠昭将军的孩子靳岄毕恭毕敬。岑煅追封靳明照为永毅侯,靳岄身份地位又上一截,夏侯信心中常有危机之感。
他不断提醒岑煅当心靳岄,甚至要钳制靳岄。靳岄确实没有野心,可他和贺兰砜各有才能,又得人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怕会威胁岑煅的位置。
而最好的办法,便是岑煅动用军令,将贺兰砜与靳岄牢牢控制在梁京,最好给二人安排个什么闲职,令这两人无法脱离朝廷监视,又不能真正施展才华。
唯有如此,才能巩固岑煅帝位。
他不知岑煅听进去了多少,但每每提及,岑煅都是一脸无奈。“夏侯大人不必多虑,我熟知靳岄和贺兰砜性情,这两人绝非心怀异念之人。”
夏侯信只用一句话反驳:“人心难测,臣便是最好的证明。”
此时在宫外截停靳岄,夏侯信还未开口便被靳岄堵住话头,一时只能笑笑:“世子聪颖。”
靳岄听他这句话,便知果然是夏侯信对岑煅说了些话。怀中金牌冰凉,靳岄却觉得它滚烫:夏侯信提醒岑煅警惕自己和贺兰砜,岑煅反倒锻造这样一块金牌,许了个不得了的承诺。
“等贺兰砜把北军的莽云骑练好,我们便不再理会朝局战事,夏侯大人尽可放心。”
夏侯信半信半疑:“你们打算如何?”
“乘舟出海,逐浪观鲸。”靳岄笑答,“我们都没去过琼周,更不知若海之外又有什么天地。贺兰砜与我志不在大瑀,大人万勿多虑。”
“出海又能做什么?”
“南来北往,沟通有无。”靳岄笑道,“做点儿趣致生意罢了。”
夏侯信长叹一声,笑道:“是我狭隘了。”
“不,夏侯大人千万别这样说。”靳岄诚恳道,“你有如此考量,子望愈发确认,你是真正为国为民之能臣。”
只是夏侯信的谨慎多疑,偏偏遇上了靳岄、贺兰砜与岑煅这样的赤诚心肠。各有对错,各有考量罢了。
靳岄与他寒暄几句,上马道别。
马儿载着他,在夜雾与灯火中晃悠悠地往前去了。夏侯信听见靳岄的歌声,被梁京还带暑热的秋风断断续续,吹入他耳中:我去水山云路,我乘缥缈鲸舟……
这是永和二年秋季的中秋。第二日靳岄便与亲友道别,独自一人骑着白马,启程前往萍洲。
他朝他的狼面侯奔去。
***尾声***
永和十六年秋,驰望原。
烨台部落外的小松林里,蝴蝶飞过熊巢,巢内空空如也。林中最粗大的一棵松树上搭着棚子,希楞柱蒙了毡布,一位少年正在棚中呼呼大睡。
他酣梦未醒,忽听树下一阵骚动,忙起身探出头去。
一位黑衣黑发的少女正收起大弓。她身骑棕色白原马,弯腰从树下捡起一只被黑箭射中的兔子。听到树上响动,少女立刻搭弓举箭,用大瑀话厉声喝问:“什么……”
她乍见棚中少年,瞳仁震动,所有该说的话霎时都忘了:少年肤色如蜜,一头浓金般长发草草束在脑后,眉目精巧漂亮如同天神。
他以大瑀话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少女回过神,没有放松警惕,仍用箭指着他:“我娘乃大瑀北军统领白霓。”
少年嘿然一笑:“抬出阿爸阿妈算什么本事,我阿妈还是高辛族神女呢!”
少女犹疑片刻,收起大弓:“我认得高辛族神女,小时候她抱过我。”
那少年立刻愣了:“她抱过你?我怎么不知道。”他说完纵身跳下,手脚极快,一把将少女马上的箭筒抢在手里。箭筒里十余枚黑箭,少年拿出来一看,登时愣住:黑箭以精铁打造,尾羽纯白,箭尖两层菱形。
他吃惊问:“你也有狼镝?”
“那是自然,”少女脸上扬起骄傲神色,“狼面侯是我义兄,我的骑射都是他教的。”
少年不甘心:“你……你最近见过狼面侯?”
“去年中秋他和小将军回来过,带来了好多东西!如今大瑀各大城池都有他们的商行,卖的全都是外头的奇珍异宝。琼周血珊瑚做的项链你见过么?特别好看!若海之外还有许多奇特的地方,我好想去终年下雪的地方看看。”说到骄傲处,少女手舞足蹈,露出快乐神情,“狼面侯和小将军都是我的义兄,他们说过,等我骑射技艺能与义兄相当,就带我出海见见世面……”
少年认真听着,被她脸上灵动快活的神情吸引,不自觉也随之一起笑了。
少女看着他的笑脸,片刻后才察觉自己又忘了说话,忙扭头看向林子之外,生硬道:“你知道谁是小将军吧?”
少年不甘示弱:“我当然知道!青虬帮船老大,在若海上有近百条货船客船,富可敌国。”
少女抢过箭筒,似是不乐意和他多讲,扭转马头跑出小松林。少年忙吹了个呼哨,一匹黑色高辛马从林中跑来。他背好自己弓箭,以极漂亮利落身姿上马追出去。
“实不相瞒,狼面侯是我舅舅!”他追在少女马后大喊,“我叫泽泽,这名字还是你们大瑀皇帝起的呢!喂!你叫什么?交个朋友行吗!”
两匹骏马在秋季的驰望原上飞奔,影子掠过半枯半绿的草原。英龙山脉与库独林山脉在高天与大地之间沉默伫立,负雪荷霜。
这是永毅侯世子与狼面侯离开大瑀、泛舟江湖的第十年。
万里山河仍在火焰般落日中静卧,列星江仍自西向东滚滚奔涌。
海岳云涛,另有一番风流。
(正文·完)
(第一个番外8月8日见,是岳莲楼和章漠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从2月到今天,谢谢老读者、新读者们陪伴我和这个故事走过了半年。
在文案里我说,《狼镝》是一个我没写过但很想写的故事。
我写完了,我很喜欢它。
狼镝最初的立意其实不是“驯狼”,我在大纲文档里找到了那句话,好长,好中二——“不屈服于命运的人永远勇于和命运抗争,因为抗争是他生存和得到幸福的唯一途径”。
回头再看这个故事,我原来一直没有动摇过这个立意,它就是这个故事的核心。去更阔大的天地,遇到值得爱的人,拥有幸福,拥有自由。
总之,感激大家陪我走过这六个月漫长又冷清的日子,谢谢你们给我的信心和鼓励。
我们番外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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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有兴趣不妨去收藏一哈子我的存稿呢!《深渊手记》,一个恐怖无限流的故事。
(貌似轻描淡写其实很希望大家都去收藏的我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