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情至骨髓,宁悔不放
九昭国陵安城内——
玖夜从未想过宗政渊竟会真的答应自己,带自己来这陵安城,入永庆帝君陵墓,再见一面永庆帝君。
九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帝君,便是在陵安郊外,本欲进宫面君,岂料在途中遇上了他。
“我叫你小玖,可好?”
一声柔语,他便是散尽了一个暗影所有的冷漠。
他是一个随性柔和的君上,从未怒极臣下,从未冷声呵斥任何人,他是这个世上最温柔最不该出生王族的帝君。
可就是这么一个温婉如风的君子,突然逝去了,那个温和至极的微笑,再也不会出现了。
玖夜想起曾经很多个深夜,主上伏案疾书之后,便会提灯夜步在王宫之中,身后绝无一人,一袭青衣尽显孤寂寥漠。
他将所有能给的信任通通交予了身后遁在影处的玖夜,而玖夜也是多少个深夜,就这样默默地跟在身后,在看不见的地方遁去身影,悄悄地关注着主上的所有一举一动。
两人好似互通了心一般,一个在前孤身一人走着,一个遁在影处提剑跟着。
走至累了,他便会挥挥手示意,表示回宫歇息,而玖夜便会一跺树干,闪身离开。
玖夜想起很多有关帝君的事情。
“你今后不必跪我,这么些时日了,竟是还这般生分。”
他记得主上一向不喜他疏远自己,所以后来,他便是想着法子多亲近些主上。可亲近的多了,他竟是发现,这般心思,岂不是讨好?
如此想着,玖夜竟是苦恼纠结了起来,他一个暗影,怎的就会去讨好主上?把鬼影堂规矩都给忘了么?
这般思索着,他便又回到了初见主上的时候,除了汇报任务外,即便是往常值班跟随,亦是拉开了距离。
可主上的心思,他到底是不知。
如此的疏远,竟引来被退回鬼影堂,生生在九鬼深渊走了一遭,好在自己这“魅”的称号已不是白得的,这一身武功倒是救了他一命。
只是未曾想到,刚刚出了九鬼深渊,便被主上又接了回去。
暗影被主上退回,除了进九鬼深渊再入鬼影堂无主之列外,便是被当场击杀,绝无再被要回去的可能。
“魅”被鬼影堂冠上同主之名,的确让堂内吃惊不少。
也是如此,玖夜便下定了决心,终其一生,必誓死相随。
可到头来,他没有做到。
他还记得主上最后一次的话语。
“我若是不在了,你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别回鬼影堂了,那里不适合你的。”
那时候,玖夜只以为是主上的随意之谈,便也只是胡乱点头应了。岂料,在他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回宫面君之时,才发现,这王宫之内已依然是一片废墟。
他疯了一般地寻找着主上的踪迹,才得知,仅半月之别,便是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主上说的那些话,也是他的临终之言,所谓的任务,不过是想着法子支开了自己。
玖夜想着这些,眼眶泛酸,沉默地看着水晶冰棺中的尸身,伸手缓缓抚上,眼帘低垂,眸中流露出一丝难舍。
一旁的宗政渊见他眼里泛起水光,心里一阵酸涩。
他知道玖夜对这个永庆帝君满心忠诚,纵使冒着被九昭将士杀死的风险,也要独闯王宫,于封王大典之上刺杀帝君。甚至被自己折磨得半死不活,也丝毫不愿吐露一丝有关永庆帝的消息。
可让他现下更加震惊的,是玖夜的心里,只剩下忠心,再无其他。
满腔的炽热之心,全部给了这个已经躺在水晶冰棺里的已死之人,分不出一毫一厘的情,给予自己。
宗政渊感到心里一阵烦躁。
“你看够了么?”宗政渊冷声,不耐烦地问道。
玖夜的呼吸突然一顿,收起手,开口道,“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与他独处的时间。”
“你说什么!”宗政渊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
如此说着话,宗政渊便上前一步,伸手拽住玖夜的胳膊,用力抓着,恶狠狠地看着他。
而玖夜却是丝毫没有退却,宗政渊这威胁的模样,他早就见多了。可想起某个晚上,这个眼前的人,拿着主上的尸身来威胁他,他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想到这些时日玖夜的示弱,令两人关系稍些缓和,他便是思索了一番。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于他独处的时间?算我求你。”玖夜软下语气,看着宗政渊的眼神中带上一抹哀求之意。
宗政渊看见玖夜眼中的哀求之色,心里更加酸涩。
四年,他从未有过一句示弱请求,如今,竟是为了一个死人,在求他?
久久,宗政渊盯着玖夜的眼睛,想要努力看穿这个人的心,到底是冰块还是人肉。
怎么四年了,硬的使过了,软的也使过了,就是打不开这颗心。却是被这么一个死人,一场见面,便散尽了所有冷漠与拒绝?
看见玖夜眼中一丝的坚持,他也知道,玖夜是个认死理的人。他终是败下阵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罢了,我在外面等你。”
“谢谢你。”
听到这句,宗政渊再次意外地看向玖夜,可对方已然转了头。
小玖,我可以不在乎你对永庆帝的忠心,但你能否回过头来看看我,看看我对你的心?我对你的忠?我对你的执?
感到宗政渊离开墓室的玖夜,重新盯着永庆帝,脑海中闪现与他的过往。
可不知为何,那些过往突然被另一个人代替。
眼前出现刚刚宗政渊离开时,那满是苦涩与失落的眼神,还有那句仿佛卸下所有气力一般的语气,满是心酸。
玖夜感到有些慌张,连忙甩了甩脑袋,想要将那眼神散去,可偏偏就是挥散不去,犹如被雕刻在脑海之中一般。
他大口地喘着气,捂着心口,看向躺在冰棺之中的永庆帝。
“主上,我是怎么了?你回答我,好不好?”玖夜伸手抚着冰棺,透着冰棺,描绘永庆帝的轮廓,慌张地说着。
他想通过回忆与永庆帝的过往将这脑海之中的身影,尽数抹去。
可出现在眼前的,是关于宗政渊更多的回忆。
他看见宗政渊端坐在暗室中,提着笔,认真地批改奏折,时不时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嘴角的笑意含着柔情。
他看见宗政渊皱着眉头,紧张地抱着自己,嘴里不停呢喃着什么,手上慌张地胡乱给自己擦药,胡乱拿着纱布包着,眼里满是担忧与自责。
他看见宗政渊被自己抵着脖颈,一副要杀要剐的模样,眼底满是苦涩。
他看见宗政渊因自己惧怕而疏远他的模样,双手颤抖,眼中布满伤意与疼痛,转身走开的背影满是失落与孤寂。
他看见宗政渊因自己偶然的示好,开心得手足无措,不停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脸上布满讨好的神色。
他看见他看见很多很多,都是关于宗政渊的。
从前,他并不懂何为情爱,在他的意识中,便只有忠诚,对主上的绝对忠诚,以命相付,用尽一生,护其安康,便是他做为暗影的全部了。
直到遇到这个名叫宗政渊的人。
他不清楚为何宗政渊不杀了他,尽是百般折磨,也不许他死。更让他无法理解的,在宗政渊得知自己身份之后,也竟然没杀了自己。
他毕竟杀了宗政渊的父君,一命换一命,天经地义,难道不是么?
终于,他知道了原因。
他看见那些放在内宫中的画卷,看见这些画卷上全是自己,他静如止水的心里,终是被一粒石子激荡起来。
这个总是做些让自己不解之事的人,心悦自己。
发现这个让他唐然晃之的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了数个深夜,他终是想明白了为何宗政渊竟会如此待自己。
而自己,竟是无意之间,早已动了心。
可他到底是鬼影堂出身的暗影,忠与情之间,他选择了“忠”。
玖夜深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了一下四周,屏息感受着这墓室中的风向。
宗政渊,忠情不两全,我与你,终究是陌路。
而宗政渊在墓室外等了许久,也未见玖夜出来,心下有些疑惑,便犹豫着走了进去。可当他看见墓室内空无一人,只一口冰棺和一具尸首后,心里满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是被一股怒火充斥了整颗心脏。
“来人!”宗政渊怒吼道。
兵卒跑进墓室,看见的便是周身比这墓室还阴沉的君上,满脸怒气,眼中充满戾气与狠决。
“把他给我带回来,带不回,便是打断他的腿。”宗政渊咬着牙吩咐道,沉着脸的模样犹如从鬼域来的使者,似要勾去人命。
而就在此时,玖夜已然顺着墓室通风处,离开了帝陵。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帝陵,叹了一口气,拉紧身上的衣物。
这件狼毛裘衣,是宗政渊亲自从九头山内猎回来的。
自从那日出逃王宫,被他折磨一番后,玖夜的身上便是落下了疾,右肩膀上的箭伤加上鞭伤,每逢阴雨寒冷之时,这骨节之处便是隐隐作痛,疼到极限了,拿着碗筷的手也会不住地颤抖。
想来,这辈子,也拿不了多久的长剑了。
玖夜苦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右肩膀,皱起了眉头。
果然还是很疼。
随即,他放下手,转身轻轻一跃,奔着西州方向离去,西州之处,是他曾经常出任务的地方,想来也是便于藏身的。
四年未与鬼影堂联系,不知堂内可知道自己未死的消息。
他突然停于一棵树上,低头自嘲地笑了,原来,竟是被禁了四年了么?
玖夜抬头望了一眼当空,现下应是迎新之时,天下普庆,即便宗政渊发现自己出逃,也是再难从这万人之中找出自己的。
回鬼影堂么?
“别回鬼影堂了,那里不适合你的。”他说。
也罢,四海为家,何处不能度过此生呢?
如此想着,玖夜便又运上一股气,施展轻功奔着西州而去。
可他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
宗政渊紧紧捏着手上的瓷瓶,眼中满是阴狠,他以为带玖夜去一遭陵墓,他至少会对自己再亲近一些,可哪曾想,自己的一心热诚,换来的是彻头彻尾的一盆冷水。
而他手里的东西,名叫追魂蛊,在人身上种下母蛊,纵使身在千里,子蛊依旧能寻得一丝气息,找寻母蛊。
这蛊本是玖夜那次出逃王宫时种下的,因后来伤势过重,不便取出,便被宗政渊留在了他体内。因那事过后,玖夜再未出过王宫,这子蛊也在宫内,宗政渊便渐渐忘了此事。
哪知今日,倒是排上了用场。
他宁愿这蛊永远都不要用上。
半月过后——
九昭国西州城外,一间草屋之内,端坐着一位玄衣青年,正手持一封书信,仔细读着。
半个月前,玖夜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草屋,便动手将其收拾了一番,查看了四周,发觉是个僻静又偏远的地方,便安心住下了。
到底是鬼影堂的人,他还是联系了联络人,将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当然舍去了些许部分。
虽说他忠于永庆帝君,可也自始自终记得除了他之外,玖夜还有一个主上,那便是萧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