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往生
战前言未来之事,总是会透着不祥,沈浊水本来遗憾不能在临走前跟柏鹤留下几句期待嘱托,可这样一想,倒觉得称心些了。
他在春光里回望了京都最后一眼,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纵马远奔而去,莫辨的滋味都咽回去,封存埋好,再不回头。
远方马蹄声轰隆作想,沈浊水眯眼看去,见是王庆和徐祜艰跟两个秤砣似的朝他奔来,后头跟着千军万马,忙一拉缰绳,缓下奔势。
“你们怎么来了?”
王庆凝视着沈浊水,一张看起来就能倒拔垂杨柳的黑脸上嵌着红得跟兔子似的小眼睛,他看沈浊水胡子拉查着,瘦的脸都小了一般似的,心里又酸又苦。
沈浊水看得非常胃疼,马鞭一扬,皱眉道:“眼泪给我憋回去啊,多大点事儿就要给我哭?跟个娘们儿似的能不能行了”
王庆本来还能忍,听沈浊水这么一说,一下子决了堤似的,开始抹眼睛,抽泣:“您还说呢,我从侯府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在北大营巡营一趟的功夫,您人就进去了,一点音讯也没的,上上下下都嚷着要摘您的脑袋,侯府门口那么大那么金灿灿的牌匾也没了,呜呜呜……才挂了几个月啊……呜呜呜……”
沈浊水瘦得掉了快十斤肉,可看着王庆这模样还是嫌弃得努力挤出了层双下巴以表敬意。他当然明白王庆的好意与忠心,可这个表达方式他是真的消受不起,忒热情了。
沈浊水哄得十分敷衍:“啊没事没事,侯府没了不心疼,等这回从西北回来也给你挣个侯爵,到时候你抱着门匾可劲儿瞧啊!”
说着就不理他了,瞧见后头个子蹿得老高的小罗,笑着招呼了一声:“好小子,两个月不见提了衔了?人也长出落了!”
沈浊水当时下狱一事传出来,北大营里的西北军都沸腾炸锅了,没有人是不激动愤怒的,全都提着心吊着胆,又不敢闹腾出事给沈浊水火上浇油,一群大老爷们成天皱着眉,个个嘴角上火,起一圈燎泡。
小罗再见沈浊水,自然也情绪难耐,但他好歹有点年轻人的包袱,没说太多话,只是可劲儿地猛瞧沈浊水,好表现出自己的懂事来。
“将军,早知如此,咱们何必来这京城。”
沈浊水听着这话,想到自己当时在榆关城里决定回京的模样,狠狠愣了一下,只觉物是人非,心中也酸涩起来。
徐祜艰一向是稳重内敛的,先前在心里难得的来回滚了几句心底话想对经此劫难的沈浊水说,但眼下看着沈浊水如此神情,不忍再开口了。
沈浊水叹了口气,收起心绪。将身后禁军与北大营的西北军重新编整后,才抽出功夫细问他们。
从京城出来得急,他一路上只顾着听西北战事究竟混乱到了何种程度,战报一封一封看完,他心底火烧火燎,面上还要强端得四平八稳,自己到底是怎么被捞出大狱的根本来不及问一句。
但就算不知道详情,他也明白自己这回出京必定多方忌惮,朝廷里的人怎么可能会放心让自己领着从西北带回的亲兵呢。
徐祜艰低声向他解释是他太子殿下和国师大人的意思,将自己知道的以倚说明,沈浊水素来一叶知秋,他手中的缰绳越握越紧,心里渐渐知道了个大概。
前线紧迫,沈浊水行军如风驰电掣,一路经过的城池都是他细心挑选过的拥兵之城,每经过一处,就抽调出半城军马随行。
待行至西北之境,大军已经扩充两倍有余。军马踏境而来,看着气势逼人,其实在沈浊水心知不过是乌合之众,只是如今他并不熟悉前线,也没见过那所谓的秘密重甲,只有以众敌寡这一招。
凉甘城外,沈浊水驻马而立,前方派遣试水的军队回报,流民乱匪皆是乌合之众,仗着现有的城防与人打游击,其实并无可畏。
与沈浊水所想无差,他右手扬过头顶,刚要一声令下攻城。
徐祜艰上前道:“将军,山匪死有余辜,可那些流民毕竟都是百姓,许老将军一直未强行叩城也是忌讳这个,咱们若真的以强兵剿杀他们,朝廷里肯定要借此大行批驳,将军您如今被多方盯着,得小心才是。”
沈浊水知道他的好意,但并不认同,他语速极快:“许将不叩城是因为他们从关外而归,对于他们来说,凉甘城是后盾,是同胞。可是我们是朝廷的援军,此行的目的就是平乱,这些匪祸流民的战力再薄弱也是朝廷的叛徒反贼,立场不一样,自然做法也不能相同。”
徐祜艰明白过来,俯身忙应是。
可沈浊水没有放过,他眉宇低压着,一语指向徐祜艰心底:“在外头行军打仗,能看到心里眼里的只应该是前进和胜利!这是我们唯一的目的,其他所有都应如云烟。朝廷里的人怎么说,他们要如何批判,从来都不能够牵制我们,即便有前夫所指,我们也要一往无前!你一直是我交心的人,什么时候会因为朝堂上的言语而退缩了!”
沈浊水的眉眼如刀刃锋利,寒凉得不带情绪:“在京城里待得太久了,难免脚步困顿,可现在出了京城,在西北蛮荒,要拿出自己的血性来!”
徐祜艰感觉自己的灵魂自头顶一抖,他像是猛然被剥去束手束脚的外衣,骨子里的血开始热起来,想到自己刚才的话,一时觉得愧疚非常。
沈浊水看他面色急变就知道他是明白过来了,一时心态调整不过来也是常有的事,不值得苛责,沈浊水的眸光歇下凛冽之意,抬起马鞭止住徐祜艰要下跪叩罪的姿势,口中高高一声厉喝。
“攻城——”
凉甘城前头有西北军在城外堵着,沈浊水从后头攻城,凉甘城猴子充大王的山匪流民霎时变成了翁里的鳖,插翅都每处逃去,他们实则就是一盘散沙,撇除忌讳,沈浊水不费什么功夫就收拾了干净,收复凉甘城。
于是在沈浊水为帅之后,自西北之乱后的第一道捷报传回了京城。
军报字词简洁干练,由专人写就,不掺任何私情密语,可柏鹤还是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看到“告捷”两个字就开心,看到“安”字则更喜悦。
朝廷里乱七八糟的唇舌也被堵上了不少,燃眉之际算是被扑灭到了喉咙口,虽是还未解外头萨拉大患,但也算是安抚,抵消流言的最佳方法从来都是事实。
唯有成天就会吵架的御史台,他们对于任用“奸佞”的事本来就愤怒非常,到最后也不肯松口,这下又逮住了沈浊水平匪的方式过于凶残,对于无辜百姓手段残忍,上书弹劾抨击得十分积极。
以柏鹤的身份,没必要理会他们,于是全交给了太子殿下。而阙铭昇从小做个什么就被御史台监督上参,早就深受其害,想动他们很久了,这回趁此机会再也不忍了,一句“要不你们带着嘴巴舌头去平乱吧”把他们全都堵了回去,痛痛快快地收拾了一顿。
大刓素来没有前朝倚仗文人的习惯,御史台有风骨的就那么几位,剩余的全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软骨头,一看太子殿下才不是皇帝陛下那样耳根子软又要面子的人,马上就销声了。
春色渐消,今年开年不顺,宫里气息仿佛也比往年凝滞一些。胡塸一抬头见到国师大人往御书房行来,忙上前侍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