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一痕沙
沈敬瑜这辈子都没想过他还能再见到这张脸。
他明明……他们明明是已经死了的人啊!
沈敬瑜猝然转头与柏鹤对视,柏鹤的眼睛里含着笑看他,为他已经挑拣好了身败名裂而死的下场,正等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去,走进这万劫不复。
“你是谁?”见主角迟迟不发声,沈家的政敌忍不住开口质问了。
那老人一瑟缩,嘴唇嗫嚅,手指抠着衣服下摆,好半天才开口:“草民……草民贱名沈重山……沈,沈阁老,他是我的弟弟。”
一片哗然。
沈阁老本族血亲皆早亡,不在人世了,满朝人都知道。
而现在,突然冒出了一个兄长?
有人质问:“沈阁老什么时候有兄弟了?你是哪里来得!就在这胡乱攀亲!再要满口胡言,直接拖下去!”
那老人吓得忙大叫:“他他!我知道他身上的胎记!我们是同胞兄弟!我有一个跟他几乎一模一样!大人们冤枉啊,可以验身证明!草民不敢说谎啊!”
他身边的老妇人被吓得直哭,什么都憋不住,全说出来:“小瑜脖子后面有一颗痦子!我知道……我当年给他们兄弟俩做衣裳,小瑜跟我说过领子总磨着痦子会疼……我特地每件衣裳都给他改短……万万不敢骗官老爷们啊!”
沈阁老身上胎记什么样子,脖子后面到底有没有痦子,大家不知道,可这两个人痛哭流涕,言之凿凿的表情,每个人都信了七分,再去看沈府的女眷,脸色苍白,花容失色,这下更是十成十的确定了。
今夜波折不断,众人倒已经能在震惊之余稳住面色了。
而沈敬瑜,众目睽睽之下的沈敬瑜,满身的血都凉透了,他当然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呈现着一种扭曲的弧度,连关节都在可怖地吱吱作响,他只觉得眼前所有的金碧辉煌都化作了幻觉,数十年前的憎恨,厌恶和耻辱像是倾倒了水的热油一样,爆炸飞溅,兜头浇下。
他这辈子最怕被看见被知道的,刹那间拉开了肮脏的遮羞布。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像是经过无数遍排演之后那样自然而顺遂。
那对老人断断续续地说明了在那二十多年发生的一桩又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当年穷苦书生的老娘生了大病,奄奄一息,家中家徒四壁,大儿子早就辍学务农,马上要科举的小儿子看似也再也没有继续读书的条件。
然后突然有一天,小城里最有钱的孙家的小女儿和穷苦书生一起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富家小姐攒下的私银嫁妆等财物。
从此杳无音讯。
不论是老母的死亡,家中突然的失火,烧“死”了兄嫂,还是几年后孙家突然没落,家财散尽,家人四散奔逃,穷苦的书生和富家小姐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城里掀起一阵又一阵轩然大波,最后都只能全部干涸为平静。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一阵令人窒息的静谧后又爆发出喧哗,无休无止地争吵,辱骂,质问,斥责,口诛笔伐。
一如曾经对待沈浊水。
柏鹤微微低垂着眼听着,看着。
在这一切面前,沈家人的反驳显得那么无力,女眷和小辈完全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而作为当事人的沈敬瑜,似疯似癫,早已经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阙铭昇的面色非常非常难看。
太子一派,为首的徐铛早已经看出太子殿下不虞,他有心开口让人们冷静下来,可是发现大家的情绪非常激动,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一切快速地发酵着,比之前沈浊水之事更为迅速可怖。
庄恪可能是这满朝人中极其少数的没有参与征讨的人,他坐在一侧冷眼旁观着一切。从柏鹤最初动作,来向自己请求写一封密信开始,他就知道国师大人是在为沈浊水从困境中周旋,也是在那时才知道那个被沈浊水护在身后的腼腆内向的少年人居然是当朝国师。
在他为这身份震惊时,后续的一切发展更打破了他的预想。他原本以为柏鹤仅仅是想把沈浊水安全送出京城,可现在才知道柏鹤送沈浊水入西北,并非避祸,而是要亲自来为他洗去冤孽。
庄恪微微抬起眼,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
他与之前在沈浊水身边相识时完完全全不一样,仿佛是两个人。那时他非常的柔弱易碎,喜欢甜甜地轻笑,小声地说话,y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要时常看见自己喜爱的人才有足够的安全感,而现在浑身都竖立起刀锋,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更狠。
但是正因如此,庄恪在惊讶之余更感到亲近。都是这样的,就像他的卧珉一样,喜欢在自己身边耍赖闹人说脏话,脾气又坏又爱闹腾,却也能在黑暗中独自隐秘近十年,一言不发,满手鲜血。
都是这样的,为了自己的爱人无坚不摧,无所不能。
一个出身将门的大夫人越说越气,她本就欣赏沈浊水很久,如今听到这些,气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手边又拿不起趁手的刀剑,于是撸起袖子就要去走人。刚站起身被旁边的丈夫一把拦腰拖住,好劝歹劝不让冲动行事。
阙铭昇的眼睛从他们身上略过。
“哐镗”一声,一只玉樽从高台之上摔落下来,撞击在金玉的坚硬台阶上,发出悦耳却又突兀的碎裂声,慢慢的琥珀色酒液流淌的到处都是,酒香四溢,也映照出这一场闹剧。
满堂吵闹声非常戏剧化地嘎然而止,顺着玉樽抬头往上看,终于察觉到荒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