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由独子宋长卿一手操办,治丧委员会全是宋家的族老亲眷。灵堂设了七天,血糊糊的尸体被粉饰打扮好,注射来自美国的防腐针药,遗容倒也安详。商界故旧,党国要员都亲自前来哀悼。
长生行的金丝楠木寿材,是宋文廷三十岁那年早早置备下的。出生入死商海浮沉都跌宕过,人到中年,就该准备寿木了。若没预备好,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便措手不及。
这副寿木,用4根整木方料打造,称“四角”,棺木内有一块由7颗星连成的“七星板”。材头正顶上琉璃雕成“安乐宫”,与棺盖紧紧相扣。浮雕古琴、鹿鹤同春、梅兰菊竹、桃榴寿果等吉祥图样。寿山福海四字,立粉贴金。
事死如事生,然而操办得再气派,死毕竟不是生。
一代大亨遭暗杀身亡,另一个大亨趁势崛起。
吕道涵手握绝大多数股权,将空有商会理事长之名的长卿彻底架空,在追悼会上漂漂亮亮哭了一场灵。
枪杀纺织业大的凶手被公开审讯,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先有韩宣怀,后有宋文廷,上海两大亨之暴亡,都跟这个叫明秀的年轻女子有关。
纸包不住火,消息一经公布,举国皆惊。
证物被当堂呈上。凶器是一把勃郎宁M1900,口径,俗称“枪牌撸子”。行家常说的“一枪二马三花口”,指的便是“枪牌”、“马牌”和“花口”三种半自动手枪,其中又以勃朗宁最轻便小巧,射程也够远。
审讯的过程毫无波折,嫌犯明秀对着场面太熟悉。法庭几进几出,简直快成了家常便饭。
可这次不一样。山穷水尽,无心回头,她暗暗把牙一咬:“不必多说,人是我杀的。”
“围堵宋家汽车,枪杀宋夫人及保镖、车夫的一干人等——”
“不认识。总之宋文廷是我亲手所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法庭角落,有个哭丧着脸的愚昧村妇,靠在墙根下神情木楞。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她却穿得十分臃肿,破夹袄裹着身子,蜡黄的脸像糊上一张煤烟熏的壳。碎发帘后的眼睛却是活泛的,用一种坚持不被看的姿态来看人。
她看着审判席上那个疯狂揽罪的女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连杀人的理由,听起来都是那么离奇:“十年前,宋文廷根本不是什么纺织商人,是个杀人如麻的残暴军阀头子!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仗着手里有枪就狮子大开口,带一帮乌合之众四处搜刮粮食钱财,镇江各大户无一幸免。他贪得无厌,就因为宁家老爷一时半会凑不出巨款,竟被他屠戮灭门,连宅子也被一把火烧个片瓦无存!”
众看客屏息凝神,没人察觉那臃肿的农妇不知何时悄然离开。
教堂祷告室里,农妇迅速无比地更衣。扯下蓝布包头巾,脱掉斜襟夹褂。不消半刻,那个哭丧着脸的农妇便消失了。
苍白冷静的秋桐,推开门走了出来,一如脱胎换骨。
“我自幼无靠,全仗宁老爷善心收留。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既侥幸逃过一劫,血海深仇也不敢忘。杀宋文廷,是为了给宁府上下无辜送命的人报仇。天不藏奸,这是他该得的下场,只不过迟到了太多年。”
当她听到此处,明白这不是明秀的故事,只是出现在明秀一生中,秋桐的故事。
哦不,彼时她还叫宁馨。
十一年前。
从灭顶之灾里逃得一命的,除了告假归家的明秀,还有宁老爷膝下年方十岁的独女。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深秋的一个晚上。明旺堂以家中有急事为由,替在府中给小姐做陪读丫环的女儿明秀告假,一大早便将其接走。
失去了日日同游共息的陪伴,宁馨很是孤单,睡得也不甚安稳。
那天夜里起了凉风,宁馨踢了被子,在寒意中悠悠醒来。值夜的姆妈不知去了哪里,许是跟做粗活的婆子们一起躲在厨下吃酒赌钱去了。她赤着脚走到屋外,踩着霜白的月光步下台阶。空气中幽浮着隐隐桂花的香气,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
阆静的前院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不是家里养着看家护院的大黄,倒像是很多条凶恶的大狗一起狂吠。
她渐渐有点害怕,赶紧跑回房间,掀起被子蒙住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嘈杂更盛,身上也越来越热。整个人就像被捂在火里炙烤,就快要喘不上气。
被子突然被一把掀开,奶妈的脸在浓烟滚滚里被恐惧扭曲,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跑。
宁馨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指着床头的兔儿笼撒起娇来:“我要带着雪绒儿!”
奶妈忙捂住她的嘴;“出大祸事咧!小姐听话,勿声张!”
怕孩子不好哄,只得揪出那笼里的兔子往小姐怀里一塞,撒腿逃命去。
奶妈妈是宁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仆,宁馨尚在襁褓便抱在怀里不错眼珠地看护着,情分自是非比寻常。
很多年后,死里逃生的宁馨才从孙歧人多方查获的证据里得知当年灭门横祸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