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宁馨被货郎夫妇带到仙鹤山北的六枝镇上求医。
小小年纪受了这番折磨,神志已然不清,身体也虚弱不堪。郎中硬给灌了些提气醒神的汤药吊住她一条小命,直言若想好好调治,要花不少钱,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恢复如初。
这下连那货郎媳妇也不乐意:“当家的,我看……要不就别管了,就是想管也管不起呀。”
思前想后地,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还用手背抹了把泪:“要我说,咱也算尽了心,要怨只能怨她自个儿命不好。”
货郎看了一眼躺在竹椅上的宁馨,不住咂摸嘴,“谁说不是!这年月,好手好脚的全乎人还难吃上一顿饱饭,这么个娇滴滴的药罐子,谁养活得起?也不沾亲带故……”
交换个眼神,大局已定。夫妇俩默不作声挑上扁担,打算把这棵来路不明的病秧子丢在医馆自生自灭。
前脚还没跨出门槛,后堂帘子被猛地掀开,当先冲出来个颜色斑斓的美妇人,嘴唇涂得鲜红,满脸嫌恶地朝身后狠挖一眼,骂道:“脏爪子往哪儿摸呢,滚远些!”
紧接着扑出个憔悴女子,死活拽住妇人的裙角不肯撒手,滚到在地被拖出三尺远。郎中的学徒跟着追出来,“哎哎,药费还没结清呢!”
却不知顾忌什么,竟也不敢上手来拉。
那女子脸上一层灰气,恶狠狠骂:“老娘就算活不成,也要拉你个黑心烂肝的一道下黄泉!你敢不给我医——”
妇人急得一脚踹在她胸口:“郎中也带你瞧过了,都说没法治!就算上洋大夫那儿也是听天由命,富春楼不留生了脏病的腌臜货!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谁教你沾上那玩意?”
女子犹不肯撒手,兀自哭骂不休,听口音倒像是大地方来的。只是嗓音沉而老,又粗又浑浊。
货郎夫妇打量过去,惊觉那也是个年轻姑娘,没生病的时候,想必要比这副邋遢样儿标致百倍。如今脸盘儿也尖削了,两颊的肉都塌下去,高鼻梁尖尖的,嘴唇焦黄。
稍有经验的郎中一望便知,这是烟容。
抽大烟瘾如膏肓的人,青春早就被烟泡子烧尽了,枯余一副残存的躯壳。
富春楼?十里洋场最负盛名的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货郎撇撇嘴,原是个“姑娘儿”,往难听了说,婊子。
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磋磨,不仅抽大烟败坏容颜,还染上一身脏病。为顾全富春楼的名声,由管事的娘姨带到外地寻郎中给瞧一瞧,眼看治不好,也就撒手由她去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那女子怎肯就此被抛下。为一线生机,拼尽全力地纠缠。终究支撑不久,不知五脏六腑都给败坏到啥程度,整个人只剩衣服空架子,禁不住娘姨顺手抄起笤帚一通劈头盖脸地乱打,昏死过去。
货郎媳妇看在眼里,心里暗自盘算。鼓起勇气上前道:“这位……夫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货郎闷不啃声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烟袋锅子。听见他婆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也是为给这娃娃留条活路呀!亲生的姑娘,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舍得……”
娘姨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只往竹椅上扫一眼,见宁馨衣衫虽污糟破烂,裤脚领口的绣花却十分精致,料子也是上好的湖绸,便猜这女娃来历绝不简单。退一万步说,也绝不可能是山野货郎家亲生的姑娘。
谁知其中另有什么曲折?本也是下九流的行当,从不过分追究来历。
略一琢磨,故意面露嫌弃道:“年岁到底多大?这么高的身条儿,怕是也有十来岁……女娃娃记事早,很不好管教。”
货郎媳妇忙摆手,指天誓日地拍着胸脯子担保:“不不不,绝没有那么大,至多不过八、九岁吧……”
娘姨懒得多费唇舌,从钱袋子里倒出两块银洋来,“喏,我身上就剩这些。若要,便拿走,以后这女娃是死是活一概跟你两口子无关。要嫌少,就罢了,再去另寻人打听吧。”
货郎媳妇表情十分为难:“才两块钱?不是太少了……多水灵的女娃呀!我也瞧出来,您是个菩萨心肠的,多少再给加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