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便给堵了回去,“实话告诉你,‘采桑叶’的规矩,就连八、九岁也嫌大了呢!再说这还生着病,就算治好了,万一以后三灾八难的,不费银子钱呐?我是瞧着你们两口子可怜见,好歹不是一只猫一条狗,要不想治了就给我也罢。没想你这婆娘好不识趣,倒拿起架子来!”
货郎媳妇被数说得满脸泛汗,既舍不得那两块钱,又多有不甘。还想再争两句,被她男人打个眼色止住,拍板道:“就这么定啦!人您带走,要能救活也是她的造化。当面人钱两清,以后生死但凭天命,绝不反悔!”
一番拉扯,终于以两块银元的价码把宁馨卖给了这位娘姨。宁府祖宅从此荒废,宁夫人自溺的那口井被填死,连同这段泣血往事一并尘封。
宁馨在杏林医馆调治了小半月,便被大娘姨带回富春楼。因从小没缠过足,只能先从挂牌姑娘的贴身丫环做起,花名小九。
富春楼当家的花名贝锦玉,原籍松江府,在上海滩一度红得发紫。此人颇有些传奇来历,结交的也都是有点身份的显贵,入幕之宾不乏文人墨客、达官富商、名伶公子等,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穷丁”。
在四马路一带热闹繁华的烟花柳巷里,富春楼堪称上海华洋界数一数二的书寓翘楚。贝锦玉姿色超群,一生三嫁三出,曾获某名公遗赠一幢阔大奢华的宅院,此乃富春楼前身。
这间书寓朱漆大门,高墙碧瓦,颇有名门豪宅气派,内中更是名妓云集。当时无聊文人沉醉其中纵情声色,选评“花国大总统”,接连两届桂冠,都由富春楼挂牌的姑娘摘夺。
贝锦玉手底下绮罗结队,粉黛成云,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过?一开始并不大瞧得上这新采买来的丫头。
小九穿着货郎媳妇给的粗布衣裳进了富春楼,怕引来杀身之祸,决口不提来历,自认是货郎之女,出身贫苦,幼时的事一概记不清了。
她病尚未痊愈,一路上已经要替大娘姨看行李,端茶倒水都是小事,动辄被骂:“买你回上海可不是享福的!”
书寓的日子也不好过,倌人们之间争风倾轧时有发生,小九年纪小又无靠山,被贝锦玉心尖儿上的红牌清倌老六挤兑得不轻。
富春楼里的姑娘,逞娇斗媚是常事,花样百出的手段她们从小就浸淫其中,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除非闹出大事,贝锦玉一向习以为常,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插手。小九自知人微言轻,受了委屈也白受,若去告状,不过是多讨一顿打。
当时烟花女子们白日出风头的招摇之地,是鼎鼎有名的莼味园茶楼。每到斜日将西,长三堂子的名妓们便三三两两呼姐掣妹而来,圆桌之上各占一席,摸牌呷茶谈笑,供游人猎奇品观。
有一回莼味园之聚,老六事先遣小九出去打听附近“绛跗仙馆”的对头花小宝什么排场。不知是得回来的消息有误,还是遭人从中挑唆,临碰头之际,老六发现自己身上精心准备的衣衫竟跟花小宝身边的使唤丫头撞了料子。被众人嘲笑议论不说,还被花小宝借机好一通讥讽。
老六自觉大丢脸面,回去便把那身上等烟雨绸的褂裙生生绞成碎片,到贝锦玉跟前梨花带雨一通哭诉,口口声声丢了富春楼的脸。
贝锦玉瞧着小九就头疼,罚自然是要罚的,罚过之后却不得不想法子她另作安排。
原本把她放在当红清倌儿房里,是好教她多学规矩,举止做派也能耳濡目染有所长进,方便进一步调教。老六死活不肯再留用,别的姑娘顾忌老六,也都不愿要。
小九是花钱买来的人,打死容易,辞去却不能够,白花花的银洋不能打水漂。若只当个仆佣使唤,不学琵琶不会唱,又是一双大脚,将来再年长些,谁还能瞧得上?自然更不合算。富春楼里的娘姨,又得是嫁过丈夫的妇人才能做,小姑娘应付不来。思来想去,便先打发她去厨房帮工。富春楼后厨雇了两位本帮菜名厨,各自都有自带的厨娘,硬塞进去的小九,只能当打下手的粗使丫头。
谁知就连这个,她也做不好。
厨房整日宰活鸡活鸭,剖鱼剁肉,再怎么收拾也难掩血腥。人都说小九这丫头莫不是胎里素,要么就是天生受苦的命,半点荤腥都沾不得。富春楼排场阔大,连供给下人的饮食绝不含糊,可她整日只肯吃些青菜豆腐,哪怕汤里带几滴荤油也能吐个昏天黑地,倒地抽搐不止,尤其看不了杀兔子。
贝锦玉实在没法,发狠把她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小九给剪了齐眉的刘海,挽起的双髻也拆开并拢成一根辫子垂在脑后,活脱脱一副下手丫头打扮,跟有体面大房丫环不可同日而语。
她和其余十几个乡下买来的下手丫头挤在一楼狭窄的小房间里,伺候得晚了,回去连块侧躺的床位都轮不上。有重物得搬,无论端送多烫的茶水边炉,哪怕脚底下碎步走得飞一般,上半身也要稳稳当当,半点汤水不许洒。
自从到了贝锦玉身边伺候,小九更加小心谨慎,步步都怕行差踏错。她向来话少手稳,又擅观人颜色,无论心里多少苦楚,嘴角总挂着甜甜的笑模样。常年只肯吃素的缘故,身量纤瘦窈窕,肌肤尤其清莹白润,连贝锦玉也开始觉着这丫头愈发出落得温婉俏丽。
自从无意中发现她还能识文断字,虽对货郎之女的来历说辞起了疑心,也懒怠追究,半年后就把小九提了大房丫环,想栽培成个伶俐得用之人。小九从此更用心伺候,终于熬到下手丫头们想也不敢想的体面——成了富春楼唯一没缠过足的琵琶伎。
如此消磨数年余,小九长到十五岁。穿贝锦玉给她新裁的时兴衣裳,插着钗环,满身丝光绸气。怀抱琵琶半遮面,端地出落成个美人。
若没遇见他,或许下半生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顺水而过。从侍房丫头,给提拔成小倌人。由娼而伶,由伶而妓……等年岁再大些,被赎出从良当个妾或外宅。若过得不自在,亦可效仿贝锦玉一再出山,执掌千红窟。
至于下场,富春楼的姑娘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向来不大放在心上。既入了这一行,就是命如浮萍,再怎么绸缪也没多大用处。不许人间见白头,大抵是因为在红颜消磨之前,已经埋入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