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明小姐,你若是来报仇的,这就动手吧,我绝无怨言。”白蕴仪加重了语气,说完就大口大口地喘息,额角覆上一层薄薄的汗,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对死亡和毁灭的渴望,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一个神志清醒却偏执的疯妇,让人不寒而栗。
有那么一瞬间,明秀突然明白了那两个小护士的话,白蕴仪是真的不打算留下腹中的骨肉。
她这么想着,就这么说了出来。“你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这些本就是吕道涵造的孽,你用不着替他以身受过。”
白蕴仪哑了一刹,半垂的侧脸藏进阴影中,“是啊……嫁给他,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惩罚。”
“可你爱过他。”明秀淡淡地说。如果没有爱,就不会如此痛苦。
白蕴仪提起嘴角,却没有笑出来。
“他这样的人,需要的从来就不是爱。一旦让他知道身边的女人爱上了他,他不会感激也不会珍惜,只会马上在心里计算这种爱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利用价值。明白了这个道理的蠢女人,往往已经输得一干二净,就像我如今这样。”
“既然看透了,为什么不离开呢?跟着他一起沉沦,遮掩他不断犯下的罪行,早晚会一起掉进悬崖。”
明秀的声音仍然带着虚弱,却不再是那一线荡漾在生死线上的游丝了。
“明小姐你看看我,你看我这个样子……瘸着一条腿,连走路也走不稳当,怎么离开?我是个没用的蠢女人,所以不想生下一个孩子,像他那样不幸。更不想生下一个不像他的孩子,因为有他那样的父亲而更加不幸。”
女人对他来说算什么,孩子又算什么呢?在吕道涵一手缔造的罪恶帝国里,争权夺利的游戏永不冷场,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一个配角的退场和反对而散掉一台好戏。
明秀身无长物,抱着那只神秘的木盒和董叔惨死的秘密独自离开了医院。她把那只盒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不曾找出只言片字,只放有一副玉兔璎珞项圈。她决定听从内心的声音,再次敲响秋桐的门。
漫长的卷轴打开,等待最终的匕首出现,似乎是漫长的事,也可以是一瞬间。
狐狸尾巴终究藏不住。孙歧人已经原形毕露,剩下的事,就是怎么把狐狸引出洞穴。以他之谨慎狡猾,若一击不中,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
长卿不去想这究竟算不算为吕道涵作嫁衣裳,只知道这是不得不做的事,他已经学会把情绪撇在事件之外。
同孚经过这一番动荡,可谓元气大伤。他借缩减开支为由,把孙歧人身边的左膀右臂降职的降职,开除的开除,很快扫荡出一片全新的局面。
把孙歧人约到宋家墓园,并没费太多周折。
黄昏残阳如血,新坯好的坟土上已长出绿草茸茸。
四面有风的空旷之地,找不出任何藏身之处,两人终于无遮无拦地相对。
长卿不是喜欢多话的人,心知若缠斗起来,自己也未必是其对手,只能速战速决。孙歧人虽有防备,却不料到对方如此干脆,二话不说先一步拔枪指住自己的胸口。
还是孙歧人率先打破沉默,他看一眼墓碑上的黑白遗照,说:“即便站得再高的人,也不能亲眼看到所有事情的真相。你今日对我举枪相向,日后——”
长卿打断他:“把你身上的枪扔出来。我不想让你在临死前的一刻,仍然在侮辱我的父亲。”
孙歧人点点头,依言掏出内兜的手枪扔进身旁数步的草丛。
长卿面无表情道:“这把枪里,想必有一颗子弹,是时刻为我而准备。”
“若你不走上你父亲卖国求荣的老路,这颗子弹将永不会打出。”
无论他说什么,长卿的神情总是不为所动。
“我曾经信任过你,将你视为兄弟手足,想过有朝一日生死相搏。可惜,你从未对我有过同样的信任。”
孙歧人悠长地叹口气:“吕道涵应该已经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过你,那么你该明白,‘信任’从来不是我这种人对事情作出判断的准则。”
“你欺骗了父亲的信任,他也已经用性命赎罪。现在,该是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时候。”
面对死亡,孙歧人的镇定的确非常人可比:“我和宋家无冤无仇,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这个国家和万千同胞。”仿佛考验长卿的意志,他又说:“想要世间再没有我这个人很容易,但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却不会因此被掩藏……”
“够了!”长卿再次截断他的话头:“我今日杀你,并非为了掩盖家父的错误,你口口声声民族大义,指使夏秋桐暗杀那么多进步人士又如何自圆其说?就算我父亲他……死有余辜,那文先生呢?你下令杀害他们的时候,想过会有今天吗?!”他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呼吸正在变急促。
孙歧人攥紧了拳,一句话憋在喉头,就是无法发出声音。
长卿往后再倒退半步,拉开了保险栓:“你还有什么话,趁现在说出来吧。不甘、怨恨、辩解、或者忏悔,无论是什么,再拖下去,就再也没机会被人听见。”
孙歧人略显激动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缓缓开口,吐出最后一句遗言:“是非审之于已,毁誉听之于人。”
在扣动扳机的那刻,长卿仍然有些许恍惚。一切都太过顺利,仿佛缺了点什么。直到那个人影飞扑而出的瞬间,他才浑身一冷,乍然明白过来:此时此刻,缺少的是孙歧人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