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令人费解,有时出于真心,有时是出于反意,更擅长故布疑阵拖延周旋。这样的人,无论被逼入何种绝境,都不会放弃抗争,更不会什么也不做地束手待毙。
可长卿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那个以身相替为他赴死的人,是夏秋桐。第二个扑倒在秋桐尸体上恸哭的,竟是明秀。
面对这一幕,孙歧人仿佛也很意外。当长卿的枪声响起,不知从何处赶来的秋桐连一声也来不及吭,完全本能地用身体挡住了射向他的子弹。
他已经很久没抱过她,这才发觉,原来她的身体已经那么轻,像一片随时都要随风而逝的羽毛。
秋桐被托在臂弯,仰起的脸对着血色茫茫的晚霞,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模糊的视线集中在孙歧人脸上。大团鲜血自胸口洇开,她的声音仿佛自天外飘来:“你曾经……曾经告诉过我,有些话一定要说,千万别信。有些话一定要信,但……不能说。可、可是……如果再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明秀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徒劳地试图用手去堵住她不断流血的伤口。
孙歧人轻轻地咬紧牙关,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她嘴边,低声道:“你说,我在听。”
失血让秋桐的唇褪色如枯萎的花瓣,可明秀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那么温柔纯挚的深情。洗净风尘,抹掉铅华,整个人都倒退回最原始本真的纯粹。如同婴儿,脆弱而单纯。生什么心机手段,冷酷杀伐,统统抛开一边,远如前世。
她的这一世,很快就要结束了。
从来没靠的这么近,天光分分秒秒加速流逝,时间不等人。她在心爱的男人耳畔断续地呢喃:“抱歉让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人常说,久赌必输,久恋必苦……我……我最大的错,就是早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离场,却太过贪心……如果,如果你不是……”
终究没能说完这句。孙歧人一向教她的是,所有“如果”后面的话都没意义。可他仍然听明白了,如果他能换一种身份与她相识……可惜,那他也就不会是她爱的那个人。
孙歧人如同呵护一个孩子般将她紧搂在怀里,却无法挽留一点点流逝的生命。什么也做不了,见惯生死杀人如草芥的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锥心的无能为力。
“我命令你,不许死!”
秋桐喉头发出一阵微弱却古怪的响动,心里出奇地安静。她能看清这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却从身体里感觉到流沙溃散的虚无。以往每次在任务里受伤,无论情况多么凶险,她总是笃定地知道,自己一定能活下去。可这次不一样,她轻轻地挽起嘴角:“恐怕这回,要……要让你失望了……”
“你从来也没让我失望过……秋桐……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小九、小九!”
他唤的是他们初识那年,她的小名儿。秋桐很仔细地想了想,努力集中最后一丝涣散的神志,握住了明秀的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却直直望着长卿所站的方向。长卿朝她倒下的地方走近了几步,听到她断续说:“是我为了报仇,亲手杀了你父亲,和明秀没……没有关系。你……不要怪她……”
该相信她吗,长卿的脑子很乱。江畔决裂那天,明秀曾经声嘶力竭地承认,是我杀了他,一枪毙命!
等等……一枪毙命?原来明秀根本就不知道,秋桐满怀恨意的虐杀,到底在宋文廷身上留下了多少弹孔。而他完全被伤心和愤怒所蒙蔽,连这么明显的漏洞都不曾细想。
说完这些,秋桐长长吐了一口气。短暂的眩晕之后,再次清醒过来。眼神愈发透亮,是真正的大限将至了。
“明……明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唱的小调?我……我想听……”
明秀将她沾血的手背紧贴在脸上,“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别睡啊宁馨……”
一首代远年湮的歌谣,有些凄迷。
“五绣午端阳,菖蒲配雄黄,
六绣六月仙,湘子持花篮。
七绣七月七,牛郎会织女,
八绣八大仙,洞宾戏牡丹。
九绣九重阳,九月菊花黄……”
明秀细细地开口唱,直到秋桐的手软软垂下,唇边却挂着童真的笑容。
孙歧人狂唤她:“秋桐!秋桐!秋桐!”
长卿上前探她的鼻息,摇摇头。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一场战争。秋桐终究死在他的枪下,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阴错阳差为宋文廷报了仇。可心里却揪扯难言,丝毫不觉轻松。
最后的霞光照在秋桐失血的脸庞上,泛着微冷的白,像被大雪覆盖的苍茫。雪隐鹭鸶,竟成了她最终的了局。
孙歧人固执地把逐渐丧失温度的躯体箍在怀里,凉凉地低叹:“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刚杀死一个意图强暴她的阉人,在我面前冷静地处理尸体。我当时就决定,要把这个姑娘带在身边。想的是,就算一生都要在尔虞我诈里摸爬滚打,也要尽量让自己手上少沾点泥巴。”
长卿切齿冷道:“泥巴好洗,血擦不掉。”
“是啊!”孙歧人仰着头,竭力让那一点湿迹不要溢出眼眶:“人要是认为什么事值得,就得为这个事儿受罪。原来……原来这才是我的惩罚。”
明秀抬袖抹掉脸上的泪水,留下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痕。她紧紧抱住秋桐的尸体,试图从孙歧人怀里把人夺回来:“宁馨一直在你的道路上寻找自己的终点,不过是自欺欺人缘木求鱼。直到为你豁出性命的最后一刻,也追寻不到,却还在怀疑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不,她从来就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你,你一手把她变成了这样,是你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