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进出嫁前的房间里,每天坐在阳台看女佣们在院里采摘槐花。
蕴仪当初从阳台摔落以致跛了一条腿的地方,被移栽了好几株槐树。佣人们拿着绑在竹竿顶端的剪刀,仰着脖子一簇一簇地剪下树梢的花团。将香气扑鼻的花朵从细枝上剔下后晒干,可以制成槐花枕。
雪白花朵扑簌簌落在地上,她苍白的面容隐在窗纱后,似一团浸在阴翳里的昏蒙月光。
下人们并不待见喜怒无常终日哀戚的少夫人,尽管她神志疯癫这件事从未得到过证实。就如同他们能从各个版本的流言中猜测事情的大致轮廓,却无法得知真正的底细。他们只知道,自从白管家因口舌是非惹上麻烦,而这件事竟然还跟过世的大少爷吕道然有关,从此白氏父女俩在吕家的地位,便更加岌岌可危。
这件事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白立仁白管家自从升格为吕家正牌岳丈,便仗着吕道涵老泰山的身份日渐跋扈嚣张,走路都鼻孔朝天。手头既宽松,逛窑子抽大烟无所不干,尤其沉迷赌马,常在跑马地一掷千金,身边也因此聚集了一大帮谄媚趋奉的狐朋狗友。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许是哪一回喝花酒昏了头,信口开河就胡咧咧起来。自谓眼光卓绝,早就看中吕道涵这乘龙快婿,因此当机立断早早谋划起来,否则哪有今天?
众人免不了夸口一番,有几个心眼多的,话赶着话往外套,又引出当年吕道然之死的曲折内情。这种事一旦说漏嘴,堵是堵不住的。越危险的秘密,越值钱。没过多久,酒桌上的亲兄热弟脸翻得飞快,借此狠狠敲起了竹杠。
白立仁后悔不已,忙不迭把中饱私囊的银钱拿出来消灾,谁知对方不知餍足,胃口一次比一次大。这般欲壑难填,逼得他着实喘不过气来。眼看捂不住了,不得已,只能将实情对吕道涵和盘托出。
吕道涵勃然大怒,为平息事态,甚至从公帐里拨出款子来补窟窿。然而纸毕竟包不住火,再多的钱也堵不住流言四起。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明秀在《新报》头版披露了一桩石破天惊的秘闻:数年前除夕之夜,番瓜弄蹊跷的大火,幕后黑手乃吕公馆管家白立仁。
手控上海滩商界风云的吕家,何以对穷苦的码头工一家痛下杀手,自然是为杀人灭口。这就又把事情牵扯到吕道然被杀一案的隐情上头。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章,搅合得满城风雨。
吕道涵终于意识到,对白立仁的姑息和纵然是在养虎为患。对方的反击来得如此迅猛,花钱消灾已经不可能了。只要露出一处破绽,明秀和宋长卿都不会放过,口子只会撕得越来越大。
在吞并同孚的关键时刻,大方公司的声誉绝不能受损。
很久没有在七月出现过这样难熬的溽暑天气。酿了整天的雨,就是不肯爽快地落下。空气潮热窒闷,汗黏湿地堵住汗毛,无论怎么挥扇也无法带来一丝清凉。吕公馆里每个人的神情都讳莫如深,脾气一点就炸。
这天黄昏,期盼中的大雨终于泼瓢落下。几个年纪小的女佣雀跃不已,拿了器皿在院子里接无根之水,据说能让插瓶的花束开得更鲜艳长久。
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好不容易无人管束,玩起来就忘了形。她们脱了鞋袜在廊下噼里啪啦地踩水花,追逐笑闹的声音传出老远。
一个叫阿蕙的女佣跑着跑着,冷不丁撞上垂着头快步走来的白管家,两人都趔趄了几步。
白立仁不如往日般态度昂扬,骂起人来仍旧中气十足:“就知道瞎胡闹!明知道少夫人刚小产没多久,扰了病人清净,担待得起吗?!”
阿蕙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水洼里,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口中不住告罪。其余几个女佣互交换个眼神,喏喏地散去。
白立仁憋一肚子火没处发,站在廊下自顾骂骂咧咧不停。
白蕴仪在房里枯坐着,早就听见了,只是不想搭理。眼神落在桌上那一大堆安神养血的补品上,只觉心寒。这些东西都是白立仁所送,五花八门中西杂陈,她连碰也不想碰,全搁在一旁落灰。
然而白立仁的指天骂地丝毫没有停止的势头,一会儿埋怨底下人伺候不周,一会儿骂她们蠢笨,连姑爷和少夫人闹了口角也不知好生规劝,以致酿成如此后果。
被驱散的女佣里有几个原是吕道然屋里的,大少爷过世后,就得拨出去重新安排,兜兜转转留在了白蕴仪房里。
俩小丫从廊下绕过,十分头气不过,也压低了声音还口骂将起来:“也不照镜子瞧瞧,都是下人罢了!拿腔作势的,想当初大少爷在时,何曾这么欺负过下人!”
另一个略生得有几分姿色,当年很受吕道然照拂,从不曾受过一句重话的,便跟着附和道:“就是!且不算正经主子呢,就这么作践起咱们来!我偏瞧不上那舔着老脸攀高枝的模样,好好的亲生女儿也忍心往火坑里推,更何况咱们?更不当个人了。罢咧,惹不起就躲远些!”
蕴仪在屋内听得气血翻涌,眼前止不住阵阵发黑。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摇着轮椅出来,冷道:“父亲在门口指桑骂槐给谁听呢,是在埋怨我没能给你生个外孙多占一份家产?这宅子里里外外还有谁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劝你收着些吧,嚷开了还不知是谁没脸!”
话没说完,就是一阵抑不住地咳嗽,捂着胸口憋得气都喘不上来。
白立仁见女儿这副病病歪歪有气无力的模样,又是恼火又是心疼,忙把她推回屋里,粗暴地甩上门:“连你也给老子气受?我是你爹!别说骂你屋里几个佣人,就是骂你也得给我听着!还顶嘴?整天正经事不琢磨,尽操心这些鸡毛蒜皮!药也不吃话也不说,到底是想干什么?”
“让我来看一看,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枯涩,勉强牵动嘴角,嘲讽的目光朝白立仁放在桌上的锦盒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