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最后一丝霞光也被拖入黑暗。
孙歧人抱着秋桐的尸体渐行渐远。他对着眼前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在心里默默地说:“你曾经问过我,把你当成什么。你对我而言,不仅仅是部下,不仅仅是盟友,也不仅仅是党国最优秀的特工。我真蠢,只有到失去的那刻,才明白自己拥有过什么。”
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的话,只能在没有听众的时候,对着茫茫旷野倾吐。而唯一会在意的人,已经再也听不见。
“我和你一样,从小就成了孤儿。我一直觉得,只有斩断无谓的情感羁绊,才能成就非凡的功业。故意对你冷漠,是害怕你会成为我的弱点,让我变成一个恐惧死亡,患得患失的凡人。现在才知道,正因为有你在,我才会有所珍惜,不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无家可归的独夫。失去你,我将彻底变成斗争中的困兽,无论走得多远,爬得再高,也无人分享我的荣耀和喜悦。”
他到此刻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是他的界线。可是今天,他亲手摧毁了这份羁绊,一壶再也无法回头了。
明秀咬紧唇,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巨大的悲伤让她失去思考的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
肩头忽而一暖,长卿怅然地把她揽进怀里,柔声说:“让孙歧人带她走吧。我想,这也是宁馨的愿望。”他没有再称呼秋桐,而是唤回她本来的名姓。不继续赶尽杀绝,已经是他此刻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也是对明秀这份姐妹之情的尊重和体谅。
是非恩怨转头空,上一辈的血债至此清偿。
脚下像踩着两团棉花,不知怎么回的家。明秀浑身虚脱地倒进沙发,做了一个漫长又古怪的梦。
梦里的宁馨还是小姑娘,自己也只十来岁模样。她们从宁府的私塾里溜出来,沿着后巷的青石板路往外跑。沿途是熟悉的风景,小河流水潺潺,垂柳在微风中摆荡。漫天杨花似雪,在天地间孤零零地纷扬。
两个女孩儿拉着手一个劲儿地奔跑,惊扰了飞絮的缠绵。明明有着和煦的阳光,明秀却觉得宁馨的手像一块不化的寒冰,越来越凉。终于到石拱桥下,才停住脚步。过了这座桥,就能沿着路离开小镇。不管多贪玩,或对河对岸的世界有多好奇,她们从来都是停在桥的这一边,绝不越界。
可这次不同。宁馨没有像记忆里的那样驻足折返,而是松开她的手,缓缓走到拱桥上。她站在夕阳下回首一笑,眼中倒映出苍穹的光。那是明秀全然陌生的光彩,轻松又决然。明秀在梦中慌乱地唤:“宁馨——”
宁馨娇俏地扬起嘴角,说出一句谶言:“桂树久不实,黄雀巢其颠。”说完便扭头跑远,把梦中的风景全抛在身后,去了明秀再也追不到的地方。
随着她的离去,夕照飞快地黯淡消亡。她们就此隔绝在生与死的边界上。
盛夏的天气变化多端,午夜又下起暴雨。
一道闪电横空劈下,明秀大叫着惊醒,看见一个人影静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慌乱的动静把长卿的神思拉回,忙过来安抚,不住地对她说:“有我在。”
他心痛不已,一横心将她紧紧拥住。明明是闷热的雨夜,她裹着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
过了很久,明秀的颤抖才在他的臂弯里逐渐平息。她没有哭,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力气,安静得可怕。伴随轰隆雷声,梦游似地说:“去墓园的路上,我就一直有感觉,这可能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临行前,她也是这么握着我的手说,‘你和长卿一直那么接近,却始终没办法在一起。之前是因为我的缘故,以后不会了。再坚定的道路,也需要找一个能够让你坚强,能与他互相扶持的人一起走下去,才不会被高处的寒冷击垮。”
为什么不呢?耳畔有长卿的呼吸的温度,所有嘈杂和惊恐都消失在他的体温里。
他低头深深地望她,明秀的心被这目光刺痛,尖锐的酸楚从左胸的枪伤处蔓延开来,攥紧五脏六腑。
明秀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紧紧地抱着,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记得是谁先找到谁的唇,把所有欲言又止的情衷都封藏。心里有排山倒海的眷恋和不舍,还来得及么——
长卿暖厚的胸膛抵住她,互为镶嵌,不留一丝缝隙。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不再兜转猜测,只让一切因果尘埃落定。像一场激烈的追逐接近尾声,两人都不再逃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噪杂的雨点在窃窃议论着这一对离经叛道的男女,可他们浑然不觉。长卿滚烫的唇落在她左胸那一小片洁白的皮肤上,辗转轻吮。那伤疤仍在,像一颗妖异的红痣,血色的眼泪永恒凝固。
缥缈的温存,有点匆促,也有点慌乱,时间消失在鸿蒙里。
直到天亮。
新的一天,会有新的麻烦。
遭吕道涵虐打而失去腹中孩子的白蕴仪出院后,便被准许从小公馆搬出,接回巨籁达路的吕家大宅“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