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仪小心接过,温柔地向他道谢,也不问是什么,仰头喝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就被呛得不停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有点辣,还有点苦……”就像她的心事,掩埋在细微如尘的浮沫里,载沉载浮。
吕道涵在那一刹竟有些微感动,就算他递过去的是杯毒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他去拿了跟麦管插在杯子里:“这是洋人的‘汽水’,也只上海才会有。”
他还不知道的是,能让一个女人隐忍至此,除了爱,也就只剩下恨了。
蕴仪捧着那杯冰凉液体,轻声附和:“是啊……上海是个好地方。”
十里洋场,从不亏待那些野心勃勃的冒险家。
吕道涵坐在床边,单手松开领带结,顿了顿,又道:“我明天要跑趟南京,会耽搁几天。家里的事,你要是没精神就别操心了,让陶妈和阿芬多照应点。”
他刚理了头,油亮乌黑的发丝间漾着清香的发油,更精神了些,又有点青涩的滑稽。每个刚理发的人,看上去都跟以往不同。
“我没事的,今天已经好多了。这个——”她闪闪眼睛,浅笑道:“很好喝,我会慢慢习惯。”习惯他的心血来潮,习惯这古怪的口感和气味,习惯他喜欢的一切。
偷偷望一眼,见他难得心情还不错,柔声问:“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这段日子,他们夫妻间的关系前所未有地缓和,哪怕是看在那些老佣人眼里,也生出几分相敬如宾的情意。吕道涵对这个认命的女人松懈了许多,也三不五时带她出去参加一些商宴和舞会,或抽时间陪她去看场戏。毕竟原配夫妻共同出席庄重的场合,还是上流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若带着上不了台面的莺莺燕燕在身边,是会惹人耻笑的。她因此接触了不少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物,更多地了解到他在做些什么。
吕道涵交往的那些人里面,五花八门做什么的都有。若是私下里聚会,带出来的女眷十个有八个是青楼出身的姨太太。蕴仪态度也非常随和大方,丝毫不摆架子,因此人人都称道吕老板好福气,娶到如此通情达理又贤德的太太。
可这次他想也没想便摇头,“这次不方便。你看过报纸吧?海陆军副总司令下个月要到上海,有很多事需要提前准备。”
蕴仪茫然地摇头:“我哪里看得懂那些……既然不方便就算了,随你安排就行。”
吕道涵点点头,顺手拿起床头的药盒看了一眼,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蕴仪便起身拉铜铃唤来佣人,把刚炖好的羹汤盛出一碗。熬出奶白色的汤汁浓郁香醇,变着花样来,几乎从不重复。这么有条不紊地照料他饮食起居,可想而知花了不少心思。
他接过汤碗,刚尝了一口,轻轻皱起眉头。她立即紧张地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吕道涵怔一下,心不在焉道:“调料味好像有点太重。没关系,很好喝,你有心了。”
他突如其来的迁就和大度,终于让蕴仪放下心来,紧张的神色缓和好些,暗暗决定下次一定要更谨慎地改换汤底配料。
极致的温柔是一味巫魇的药,真是用心良苦。蕴仪做这些的时候,看起来是心无旁骛并且愉快的。简单又原始的妥帖,仿佛一门心思只想让他吃好喝好,才能对她好一点。
这种退让果真换来一段风平浪静的好日子,不用动辄被打骂凌虐。他偶尔会留在她房里过夜,甚至在激情中含糊地许诺,或许很快还会再有孩子。
当他耐下性子,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细致的,会照顾她的反应,不再执迷于看到妻子辗转难忍承受疼痛。反倒是这一点,让她在床笫之间更加辛苦。蕴仪一点也不觉得快乐,没完没了的碰撞,简直生不如死。她憎恨眼前的一切,憎恨这个把她所有尊严踩在脚下的丈夫,也憎恨不得不屈意承欢的自己。
好在他终究是不舍得杀死她,原因彼此都心知肚明:她是世上唯一一个知晓他全部过去和曲折心路的女人,亲眼目睹过他所有的不堪,也陪衬了他今日的辉煌。
吕道涵在冲刺的最后一刻拉起她的头发,雪白颈项反曲成优美的弧度,仿佛轻轻一拧就会折断。他说:“我们是夫妻,我不允许你脑子想着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有我们是最合适的,你只能爱我。”
她成为吕公馆内一堵刻满秘密文字的石碑,或者墙,是一种见证般的存在。吕道涵对这个女人渐渐产生一种奇怪的依恋,若连她也失去,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她一样,明白他承受过的撕扯和痛苦。所以当她终于“想通了”,变得乖顺雌伏,会是一个多么好的倾诉对象。永远忠诚,并且安全。
忠诚和安全,蕴仪努力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把另一个自己小心隐藏起来。在黑暗中紧紧地缠绕着他,竭尽全力地迎合,却恨不能化身一束蚀骨毒藤,勒得彼此同归于尽。
她的懦弱和善良背后,拖着一个扭曲癫狂的影子,在夜深人静时彼此交谈,共为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