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吕道涵沉沉睡去,没有温度的月亮大而白,在半空冷漠地偷窥这一切。蕴仪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像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她睡不上几个小时,天还没亮就悄悄爬起身,从他裤兜里掏出钥匙,然后蹑手蹑脚地掩上房门。怕发出响动惊醒了他,没有穿鞋子,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跛一跛朝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走去,那是吕道涵平日常睡的主卧室。
次日天色不大好,光线昏昏昧昧,不看闹钟简直分不清是否到了晨起时分。吕道涵醒过来,迷迷糊糊侧身去揽她,没想到扑了个空,连被子都是凉的。她不在床上,想必离开了有一阵。
他扯了件晨褛胡乱裹在身上,去浴室查看,也没有。视线落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裤上,伸手掏摸一阵,该在的都在。还是不放心,又跑到自己的卧室扫视一圈,并无异状,才稍微放下心。
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见蕴仪在坐在沙发里专注地打毛线。光线太暗,还开了一盏绿珠璎珞台灯。她穿一件薄瓷青的乔其纱旗袍,脚上穿一双玉色绣花拖鞋。梳了个爱司头,柔软蓬松大波浪贴着额角,眉毛画得又细又弯,有种妩媚又端庄的美。温而雅静,宜室宜家。
他突然想起来,好像是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
蕴仪不喜奢华的装扮,自从嫁给他以后,撑场面的珠宝首饰虽不缺,也不见她怎么戴,大多搁在保险柜里放着。家里的小大姐到了爱打扮的年纪,去不起理发铺子,成天琢磨着用火钳子烫头发,绞凤仙花汁子把指甲染得通红,个个花枝招展。相比之下,当家太太朴素得不像话。她从来不染指甲,柔软洁白的手指干干净净,在竹针和毛线团里灵巧地翻飞,垂下眼睫,专心致志地数针数,样子和一个幸福贤淑的小妇人一般无二。
他心里松快些,看了片刻,悄悄走到她身后。她织得太专心,全副心神都放在繁复的花纹上,甚至没察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这是织的什么?”吕道涵突然出声,毫无意外吓了她一跳。蕴仪“啊呀”轻呼一声,嗔他一眼:“做什么好端端的又吓唬人。”又道,“我觉着今日精神好些,也睡不了懒觉,怕吵着你休息,索性下来织一会儿毛线衫。”
说着站起身,拿手里的半成品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毛衣门幅阔大,糅杂了一点花灰的墨色,明显是给他织的。
吕道涵微笑起来,“现在七月里天气还热得很,难道马上急着穿它不成?整天盯着针格子,仔细伤眼睛。”
他难得的关怀之态让蕴仪来了些精神,浅浅地笑了笑,仍旧歪着头打毛线。“再下几场雨,入秋说快也快。凡事最好提前准备,才能在最合适的时候用上。我知道你不缺几件衣裳,不过是想多用点心罢了。”她小声地说。
吕道涵听了默然,便不再反对。横竖她腿脚不便,整天都是足不出户,找点事情做一做,总好过闲着胡思乱想。
他准备重新上楼洗漱,扶着沙发说:“今天要接待南京来的专员,我晚上不在家吃饭,不用麻烦准备什么。我会尽早回来。”
她知道他最近一门心思跟南京那边打交道,大抵是想弄个官门里差使。私下说话时,也试探地笑他怎地突然成了官迷。若真寻得好门路,运动费可要提前筹备充裕。吕道涵不愿多吐露,只敷衍道:“妇道人家懂些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想当官太太。戏文里怎么唱来着?悔教夫婿觅封侯。”她便知趣地缄口。
蕴仪重视他给出的每一个暗示,从此果然再没提过这茬。
见他如此说,也没抬眼,垂着头曼声应道:“你自去忙你的,有事挂个电话回来。”
他“唔”一声,转身去了。陶妈端来汤药在她身侧的圆几上,搭话道:“少夫人起得也忒早些,二少爷大清早见不着人,那个紧张哟,都找到东头那间屋里去,可见是时时记挂的。”
蕴仪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上的毛线活儿也僵住。
陶妈向来自恃在吕家的年头长,是从年轻时起就伺候过老爷的仆妇,跟白立仁同辈。虽有主仆之份,蕴仪也不好意思支使她做这做那。她自小在吕家长大,又嫁给了吕道涵,连个陪嫁的婆妈子都没有,等于身边寻不出半个贴心人,反倒端不起太太架子,许多事由得这些老人做主罢了。
那陶妈还在自顾自絮叨她的婆妈经:“要我说,小两口就要这么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才应当。二少爷外头事情多,脾气是越发地不好,夫人也尽让着些。成天打打闹闹,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少夫人还年轻,往后日子长着咧,都是这么一辈一辈熬过来的。”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蕴仪才敢抬起头飞快地朝他离去的方向看一眼,紧张得背上全是汗。
陶妈说着,一面又把汤药往她面前递了递:“少夫人快趁热喝了吧,调养好身子,尽早再生个大胖囝囝,日子就热闹了。人越来越少,大宅里总是冷清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