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仪寻思着后半夜刚偷偷吃过避孕的西药,便不动声色端起药碗,像平常那样喝了几口。心里忍不住想,吕道涵对底下人也算相当大方了,他深知因利聚合是最好的笼络手段,就连最低等的粗使仆役,逢年节赏下的节礼钱都比同样的大户人家要多出两成,也不过就换来如此评价。
受过他算计的人,觉得他不好很正常。但得了他好处的人也一样这么觉得,就很值得玩味。
不多时吕道涵换好衣服下来,专车已经开进花园里等着。
蕴仪便顺势放下药碗起身去送,说:“外面是不是下雨了?天不好,陶妈去给先生拿把伞搁在车上。”
他边系袖扣边匆匆往外走,说:“不用了,太麻烦。”临出门廊前,又提高声音嘱咐一句:“蕴仪你记得吃早饭。”人却没有回头。
吕道涵确实很忙,而且越来越忙。一旦被虚荣和权势的陷阱捕获,就像陷入沼泽,再也无力拔出。他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此刻的风光无量。同各方政要周旋,生意如鱼得水,总有不同的势力前来示好、投奔。他麾下可控的触手四处延伸,为进一步扩张打下基础。
新增的十几条商船再加上独一无二的航运专线,令大方公司如虎添翼,再没有任何一家商号能与之分庭抗礼。当长卿察觉这一切最终落入吕道涵之手,也已无力回天。
夜深人寂时,他也会带着满足的疲惫,在吕方中的灵前上一炷香:“父亲,你看到了吗?你当日的牺牲所换来这一切,都值得。我没有错,从来没有,只是你始终不肯信我一次。”
那天吕道涵一夜未归,十点左右倒是有个叫杜康年的往公馆打了通电话,说吕先生醉得厉害,让家里不用等了。
陶妈早早睡下,其他佣人见男主人不回,都趁机溜出去躲懒,老妈子们惯常聚在一块儿赌钱。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剩下蕴仪一个人。窗外起风了,呜呜沉沉地吼着。城市的电力经常不稳,灯泡发出一种黯淡的红黄色。
那件总也织不完的毛衣被撂在竹筐里,自从吕道涵出门,她就再也没碰一下。晚饭一口没动,全都整整齐齐摆在桌面。每只碟子都倒扣着一只瓷碗保温,雪白的,似一座座鼓起的小坟包。她突然想起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那么小,他的坟是不是也像这样。
她其实没机会看过那孩子一眼,吕家也不可能给未出世就小产的娃娃操办什么后事。蕴仪对整件事的因果绝口不提,只在心里为孩子立了座坟,陪葬为母的半颗心。还住院的辰光,阿芬听见护士在嘁嘁喳喳嚼舌,学了闲话来传给顾妈听:“怪道人家都说咱们少夫人脑壳坏掉咧!女人家掉了孩子都伤心得不得了,那护士说她醒来听见手术做完了,还阴恻恻笑一下,怪瘆人!”
蕴仪听得很清楚,仍闭着眼装睡。胸口像被挖开个大洞,一寸一寸凉下去。大概那些眼泪都倒灌着淌进心里,不必流给任何人看了。世间情缘如此短而淡薄,一件件离她而去。不过短短二十来年……什么都是留不住的。
就这么陪着座钟滴滴答答的机械声坐了很久,双腿都有些发僵。突然电灯大放光明,霎时照得屋里雪亮。原来午夜已过,电力充足起来。
她像从梦游中猛醒,揉了揉酸麻的腿,站起身走向书桌。拿出纸和笔,坚定沉默地开始写。
蕴仪从来自认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也缺乏一鸣惊人的天分和勇气。小时候几个人一起上学,长卿、道涵自不必说了,就连先天病弱的素秋在学业上也远超过她。白立仁对女儿的教养不大上心,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总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好好嫁人,最好是能嫁进吕家,余生安心相夫教子足矣,也不指望她像男人那样去外面闯荡。
一个管家的女儿,能跟少爷们一起念书受教已经是吕老爷格外宽待,不可能和素秋小姐一样从小弹钢琴、习洋文。内心深处,对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和充满魅力的人物,也未必没有艳羡之意。她只是早早接受了自己的平凡无趣,没有聪明的脑袋,也没有美妙的歌喉,笨手笨脚连个舞也跳不好,像只笨拙的鸭子,在天鹅面前自惭形秽。
唯一被称赞过的,大概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好记性。无论多么晦涩难懂的诗文,总能过目不忘。哪怕不能理解其中含义,也可以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蕴仪一直觉得这是种很可悲的能力,就像吕道涵说过的,人如果脑子不够聪明,记性可千万别太好。有时候过分把注意力放在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上,反而会带来危险。
她从小到大,实在也找不出几件称心快意值得回味的事,桩桩件件的不愉快却记得清晰如昨,不得不说是种痛苦和折磨。
可现在不一样。仅剩的那半颗残缺的心,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哪怕螳臂挡车,非试一试不可。
她把半夜悄悄在吕道涵房里看过的密件,一切可以记住的文字,统统用纸笔还原。虽然还没彻底想明白,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也无法想象事情一旦暴露会引来多严重的后果,却无比执拗甘愿为此承担一切风险。
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表示丝毫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