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宪兵队机关在陆家嘴花园石桥边,原是当地绅商陈桂春的旧宅,被占用后成了专门关押和迫害抗日志士的地方。
明秀五内如焚苦等到天黑,也没见长卿出来。
持枪站岗的日本兵换了一拨又一拨,个个面部表情,横冷着一张脸监视往来行人。紧闭的大铁门像怪兽黑洞洞的大口,吞没一切。
那门偶尔打开一次,驶出几辆神神秘秘的汽车,车窗都被布帘遮得严实。明秀在街对面踮着脚往里探,望眼欲穿,还是什么都瞧不见。
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肯定是被日本人扣住了。
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明秀一跺脚,招手唤了辆黄包车:“去平济利路,快点!”
谁知又扑了个空。
总是臊眉耷眼的小扁担,如今已是帮主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一代新人换旧人。经见得多了,眼色机灵嘴也活泛,一眼认出门口跟守卫纠缠的女子,忙上前去把保镖喝退,好言赔笑道:“明秀姐,小山爷一大早就出去了,真不在屋里。是上礼拜就接的帖子,实在推不过,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这么着,有什么急事你留个口信,我一准儿把话带到,耽误不了。”
思学取代洪春宝成了一帮之主后,旧日亲近的弟兄仍愿以“小山爷”称之,叫顺嘴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他也似乎很愿意听到这个称呼,仿佛为提醒自己是如何一步一个血脚印爬上如今地位。为避免覆辙,甚至直接撤了分堂堂主这个职务,把所有势力调配全部集中在自己手上,绝不轻易分权,提防祸起萧墙。
明秀心知,这道门是轻易进不去了。
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不晓得该去哪里。身后街市人声杂沓细碎,学生游行的声浪还在起起伏伏。
董思学在巨籁达路的花园洋楼上凭窗远眺,路灯下涌过一支激昂的队伍。这是公租界范围,很快便有宪兵队出来驱散,人群推搡扭打乱作一团。隔着老远,呐喊声渐杳,朦胧而不真切,就像无声的默片。
大厅内灯火辉煌,这天是蕴仪生日,吕道涵借口为夫人庆生,大操大办了这场晚宴。至于目的么,大伙儿心知肚明,无非是笼络各方势力。
受邀到场的来宾个个衣冠齐楚,华北政务委员会情报局长、满洲事务部大臣、日本大使馆参事官、实业部总长、工部局局长……还有上海滩第一帮派洪春帮帮主董思学。
带来的礼物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有些直接奉上巨额礼券。
镁光灯闪个不停,吕道涵在不同的要员间周旋,陶醉在他的权力和欲望中。
夜色阑珊处,几对翩翩拥舞的身影随着钢琴曲子慵懒摇摆。吕道涵终于从人群中抽身,端两杯白兰地踱到阳台上,递一杯给思学。
眼尾瞥一记远处街头奔逃四散的学生,淡淡道:“书生意气,终究成不了气候。”
思学把酒杯放在栏杆石台上:“国家不争气,才让日本走狗得势逞猖狂。这洋酒不便宜,可惜我喝不惯。”
吕道涵闻言,仰头饮了半杯,笑说:“中国现在有什么?没有人,没有文化,没有枪,求全共存,不失为权宜的上策。人命不值钱,死多少也不过一发炮弹底下的灰。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洪春帮现在如日中天,小山爷手底下少说也有上万号弟兄吧?”
树大招风,这么一支庞大的暗地势力,自成派系,不服统管,早就引起日方注意。若不能收归己用,早晚是根眼中刺。
思学脸色渐变,撑住栏杆的手握拳收紧,关节格格直响。来之前早有预料,果然还是这一出。避不过的交锋,早晚都会来。
他接帖赴宴,也是实在不想错过和杀父仇人面对面的机会,顺便了解吕道涵老巢的地形和安保分布。
说话间,有秘书来报告:“松井司令的礼物送来了。”
吕道涵眼睛也没抬,“唔?打开看看。”
锦盒内是一幅卷轴,徐徐打开,上面挥毫泼墨写着一首诗:“汗了戎衣四十年,兴国如梦大江流,君恩未酬人将老,执戟又来四百州”。
松井石根精研汉文化,也学写汉诗。这日送来的贺礼,正是他感慨壮志将酬的得意之作。
何谓壮志?自然是厉兵秣马侵夺这片古老富饶的土地。
思学盯住那几行字,黑色墨汁化作眼底翻涌的暗潮。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吕道涵不过是个马前卒,今日这番拉拢,是日本人的意思。
吕道涵大手一挥:“拿去大厅挂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当众夸耀他与日本高层要员关系密切的良机,怎可白白放过。秘书听命而去,不敢怠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思学明白,若再不识趣,恐怕很难全身而退。尽管来之前已经做了相应安排,公馆四周密布接应的人手,但毕竟还在囹圄之中,谁知对方是何准备?
国民党政府借着创建“模范治安区”的机会,已经开始对黑帮大开杀戒,将之等同于土匪清剿。凡与地下党无正式关联的民间武装,只要案发,一律剿杀缴械,甚至利用假扮土匪的便衣队先挑起争端,后再派自卫团公开“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