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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2 / 2)

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宋长卿你混蛋没良心!你要是敢我把扔下,我才不要记得你什么好,我会恨死你一辈子——”

他突然回过头,脸庞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比晚霞更沉醉温柔:“秀秀,你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认真过完‘一辈子’。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差一分差一秒都不算。爱我也好,恨我也好……忘掉最好,如果这样会比较容易快乐。”

绞索越盘越紧,登船梯开始收拢,渐渐挡住远去的身影。昂首阔步不再回头,走向天涯。这染血的不归路。

明秀木然杵在船头,陷进汹涌回忆,震惊于他对生死的不惜。

犹记初相识,宋长卿是个俊逸的青年。穿灰色风衣,眉目英挺,细致温文,有爽朗的笑容和乌黑的头发。有显赫的出身,但从不傲慢欺人。他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就像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的溺水之人,突然望见一座浮屿。不是没有过争吵,同齐怀英谈起,她也曾故意这样地评价:“这个人呀,自我太强,态度虚浮,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么。”

他实在是个温和的性子,富有同情心,有时显得过分理想主义。在巡捕房做探长,整天和下层社会的三教九流打交道,骨子里却相当排斥暴力。回心细想,也许他才是真正单纯执着的那个人。

明秀扶着栏杆弯腰蹲下,缩成一团。实在痛楚难当,浑身不住地抖。今朝一别,后会难期。不啻从心里剜掉一块肉,沾着血,混着泪。她在一瞬之间苍老了,沦为满身疮痍的伤兵。

莫非要连最后一桩任务也完不成?不不不。坍散的架子,又被顽强地撑持起来。从未如此艰难,担负着性命相托的重量。

这一生都会等他,直到最后一刻。然而不得不准备起航了。

“砰——!”

枪声再响。

长卿蓦地站住不动。过一阵,重新张开眼——身后扑通倒下一个人影。那子弹只擦着他耳畔掠过,燎焦了几缕发丝。

回身看,倒下的那人帽子跌落,露出一张占满血污的脸。浑身是伤的孙歧人承不住这最后致命的一击,从尚未来得及拆除的麻黄色炸药堆上滚跌。喉咙被弹孔撕裂,手脚无意识地弹了几下,登时气绝。

吕道涵绷紧的脸,陡然放松下来。他的枪法没失准,嘴角微微皱起,像是在说,看,我杀尽所有的人,还是会放你一马。

恨意令他的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却没有继续扳动。莫非怯意反倒让他软弱?绝不肯承认,语气反倒更加咄咄:“何苦执迷不悟?好歹兄弟一场,共享荣华总好过你死我活。松井司令知人善用,只要你肯好好合作,到时整个上海商门政界,除了我俩还会有谁?”

他指指江面上飘荡的浮尸,歇斯底里:“顺昌逆亡,牺牲一批人就能换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繁荣安定,多划算的买卖!历史的进程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想法逆转,学人家玩什么‘忠孝节义’,你是唱大戏的吗?!”

说完哈哈地笑两声,有恐吓,也有试探,想从对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长卿无动于衷地听完,似冰封的岩石,丝毫不肯松动。

“我跟你之间,早已经无话可说。”他冷笑一声,双目精华暗敛:“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想告诉你两个字——休想!”

尖锐的汽笛声声鸣响,似催命符。

吕道涵浑身一凛,顿悟过来,不能让他继续拖延时间。举枪又再逼近一步:“让那艘船给我停下!”

长卿更笃定了。吕道涵之所以迟迟不肯开枪,并不是顾念旧情不忍下手,最大的顾虑,还是明秀那艘即将冲出囹圄的商船。

他昂首无惧,傲然地取笑道:“你可以设计所有人,谋算所有的事,但你没权利决定谁该被牺牲。”

“不自量力!”吕道涵狂怒无极,把子弹咔嚓上膛,“但我可以决定你的死活!”

面对那么义无反顾的对手,即使擎枪在手,也似全然无处着力。他一共才活了二十来年,享过什么了不得的荣华富贵,可知执掌权柄是多么称心快意?就舍得下万贯家财去跟共党厮混在一起?那笑容里竟还含着讽刺。

其实还是不甘的,怎么也想不通。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硬生生被搁浅成如今的死局。一生步步为营,从未如此进退两难。都成了困兽。

长卿肩胛中弹,翻身在地上滚过,顺势扫倒了吕道涵。忍着剧痛飞扑上前,用尽全力压在对方身上,殊死缠斗。

耳畔响起狰狞的咆哮,一下一下扩大;“你他妈甭想再活着从这艘船上离开!”

“我从来没想过还能活着离开……你也一样!”

生于不义,必将死于耻辱。

长卿伤口极痛,冷汗直流,弹孔因剧痛而不断渗出血来。

眼看就要落入下风,吕道涵的动作突然凝滞了。奇异的痛处从下腹传来,似吞下一团铁蒺藜,在五脏中不断冲撞撕扯,脸孔也变成涨紫色。为什么偏在这关头发作?他堕入惊奇的恐慌和不解中,浑身寒毛倒竖,恍然明白过来:是白蕴仪!

她要他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包裹着柔情蜜意的羹汤,冒着刺激气泡的可乐,里面都撒入了来自“爱理士红衣补丸”的败血菌。原本是促进肝脏新陈代谢的成分,她一天一天缓慢地下,分量很轻,但日积月累地蚕食着他的气血精神,直到五脏六腑都被蛀空。他心悸、容易疲倦、莫名的疼痛发作起来不分时候,间隔也毫无规律可言。却不像中毒的迹象,让他以为只是劳神太过的缘故。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人!

——长卿终于夺到那把枪。

一时天地静止。

长卿朝水天茫茫处眺望一眼,明秀的商船已经起航,被水波推至渐远。

吕家的商船大部分被孙歧人所带的部队击沉,仍剩三艘在奋起直追,试图把邮轮拦截在出港口。

一股莫名力气的在体内激荡,心头如滚油燃烧。他把枪口从吕道涵脑袋上挪开,指向那堆炸药。

“——你要干什么?!”吕道涵设想的无数结局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种。无关胜负,没有输赢,只是同归于尽。

“你说呢?”长卿微笑着,松开了保险栓。

没有别的办法了。大半个中国眼看将要沦亡,虎口之下,谈何余生。

只是你啊,还要好好地过完一辈子,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一声轰然巨响。码头整个没进火光和浓烟里,炸药被引爆了,火星子噼啪地乱迸。触目狼藉,全是难以重圆的碎片。她的灵魂也随着那艘沉船裂成千百片,像落进黄浦江的雨点,再也找不到。

意大利邮轮体型过于庞大,且设有双层隔板防沉装置,受到炸药冲击也并未沉入江底,而是倾斜横倒在江面上,堵住了黄浦的出港口。追击的船只靠得太近,接连被炸沉,剩余的已经无法继续追赶。

明秀扑倒在栏杆前,任由不断响起的爆破声在太阳穴剧烈捶打。面朝着烈火熊熊的码头,眼泪就像盐罐子一样撒了。从那天起,他整个人从她生命里彻底消失。

江水通红,一寸河山一寸血。唯焚身以火,方能照亮未来的路。

一号商船终于从黄浦江开进吴淞口,出长江,经崇明岛进入公海。

天将亮未亮之前,是最晦暗的时刻。

海风潮湿,浓厚的乌云堆积着。雷声愤怒轰鸣,一滴、两滴……暴雨噼里啪啦打在甲板上,洗刷不尽的余悲。

她坐在风雨里一动不动,似枯叶随风浪起伏摇摆。披一身夜雨,无悼有亡。

最后的那刻,他在想些什么呢。到底是血肉之躯,处于生死关头,即使抱定最坚强的信念,也一定会有许多牵挂和不舍吧。

一切得失成败,恩仇爱恨,褪淡成风中虚幻的尘埃。漩涡在汹涌中支离破碎,把紧握的流水归还给江河湖海。

然岁月流曳,总有些什么被留下来,不在而如同永在。

遥远的耳语越来越清晰:

“天越黑,星星才会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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