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又开始大乱了。另一个皇帝,大唐的圣人,躲在成都,发布诏令,号召天下各路官兵,进驻关中,讨伐黄巢。我和阿娘闭门不出,夜夜有乱军在街上闯荡。这一日,街上跑马声络绎不绝,都在喊,唐军已到渭北!……唐军已到武功!……唐军已到盩厔!……唐军逼近长安!
最浓烈的那团大火是傍晚在城北烧起来的,蔓延到敦义坊时,已经子夜。我在黑暗中惊坐起来,两个黄巢军中的士兵,提着刀,冲进了家门,我躲在墙角,倚靠着两个力士。小人画。刀尖上闪着一点烛火,光灭了,月光攀着刀刃游动,晃眼。阿娘被两人拉走了,她手忙脚乱,把门上了锁,我伏在窗沿,阿娘跟着两个乱军进了屋,灯也不点。我猜到房内要发生什么,男女之事,我早在书中见过,此刻只恨自己怯懦无用。大火在天边闪烁,我仿佛已闻到灰烬和烟尘的味道。忽然,我被阿娘那间屋内的声响惊动了,是惨叫和怒吼,我透过窗棂,望见两个士兵从母亲屋里出来,一个捂着肚腹,踉踉跄跄,受了什么伤。一个在地上爬,被随后跟出来的阿娘一剑戳死,那剑卡进骨头里,阿娘拔了几下,没拔出来。她摇摇晃晃,转身进屋拎着琵琶,三两步追赶上那剩下的一个士兵,这人受了不小的伤,无力反抗,阿娘将其砸倒,直到手里的琵琶断成两截,她停了手,似乎听到我在房内的啜泣。我难以想象,她一个娇弱的女子是如何杀了两个提刀的兵。阿娘打开我的门,将我揽在怀里,我望着她的脸,鲜血在头顶的火光中,反射着骇人的颜色。阿娘拭去我的眼泪,血将我整张脸弄得脏兮兮。
「阿娘不是甘心受辱的人。」她一张嘴,血就顺着胸口洒下来,阿娘也受了致命的伤。「我有几句话你要好好听。你阿爷没死在陇右,他就是你叔父,你别多想,他是独子,为了见你才谎称是你叔父,他当年抛下了我们母子,可他又是为国尽忠而死,我不恨他了。」
我只在呜呜地哭,说不出话。
「你大名黄成蹊是你阿爷取的,改不改随你。阿娘也有病,你的病是我带来的,就算今天不受这一剑,我也活不成了。来送你阿爷人头的断手力士你还记得么?他叫康平延,是你阿爷的旧友,能托付。你阿爷的人头埋在屋后的松树下,松树上有三道斧痕。挖到人头不要怕,我裹着包袱埋的。再往下挖三尺,是怀素的帖,值千金,你去磕三个头,把贴挖出来,去百川寺找康平延,交给他,他会带你出城,你要离开长安,再也不要回来。」
阿娘说完这句话,再也没醒过来。一些声音,一些场景,一些荒谬的猜想,像一颗颗珠子被串起来,一幅幅画卷被拼接,未见全貌,使人心惊。我埋在阿娘怀里哭,终于抬起头看她,她已断了气,容貌依然安详,却让我陌生起来,我看了很久,终于起身,向屋外奔去。
几颗松树下,我茫然地四处摸寻阿爷的坟墓,终于摸到松树上的三道斧痕,黑暗中几只夜鸟啼鸣,我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奋力挖起来,忽然,眼前的松林里闪动着火光,还有马的响鼻声,有人大喊了一声,「干什么的!」一支利箭已经没入我脚边,我向后退了一步才反应过来,闪烁火把下,是几个穿着盔甲的乱军。人脸在光下狰狞恐怖,嚓拉拉的抽刀声里,又是两三支箭簇,从我头顶飞过,我只能爬起来,奋力狂奔。乱军纵火烧长安,满城大乱,孩童坐街而泣,军与民四散出城,践踏死伤无数。在漫天的火光中,我满眼都是烟尘,不知何时走到何处,我从未熟悉过长安,此时一切更是茫然。
阿娘的话在我心头绕来绕去,我终于想起了百川寺,那是我常去的寺庙,喝过那里不少香灰。我向百川寺奔去,直到望见那影影绰绰地佛塔,在已毁弃的断墙后,噼啪作响,奋力燃烧。佛塔下,两座山石般的东西相互抵击,岿然不动,像是唯独不可被大火烧去的依靠。百川寺前的匾已落下,院内僧众难寻,我这才望清那两座山石,那是两个力士在相抵,却相互无法击倒对方,只得以最愚笨的方法,抵在一起,较量谁的力气先用尽。为何此时还会有此情此景?我几乎以为是幻觉。可眼前的场景无比清晰,这使我进一步去想,这样的时刻,还会有人会在大火焚身中要分出一个胜负?两个力士的名字刻在我脑中,他们的确还没有分出胜负。热浪逼近着我,灼的耳目生疼,我找不到康平延的人影,眼下两个相扑的力士成了我唯一可见的活人,谁输谁赢,竟成了我眼前唯一的期盼。他们一动不动,无尽的力量在暗处涌动,一切像是凝固了,只有越燃越旺的大火。我被熏出了眼泪,止不住。烟尘滚滚,终于使我再难以看清,只剩下两团影子挤在一处,最终,影子也渐渐不可见,火光将长安覆盖,我的眼中,一切都化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