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盛宴
他已经很老了。
借着案上枯灯,从身后背光而望,身形丰润,宽袍披身,山石般静坐,不似老叟。近前觑,幞头下双鬓花白,眉须也尽是白。臂如枯柴,一手托腮,双目紧闭,昏睡过去,喉头耸动着,像有什么东西在滚爬。另一只手捏着小毫,笔尖浓墨在草纸上洇出大片渍,像一汪黑沼,蚰蜒就在这黑沼里游荡,这类恶虫,早就在这半塌的荒屋筑巢,不断在他身下的蒲团四周和案上爬动,想搞清这庞然大物打哪来。这只蚰蜒胆很肥,是个先头兵,来回试探,观察到他的笔杆子是奇袭要道,就要顺着爬进他袖筒里。天要亮了,却没有鸡叫,他这个年纪,鸡不叫,很难醒。蚰蜒的胆就更大,已经隐在袖筒黑暗里,呼哧咬一口,挺疼,他醒了,甩甩衣袖,蚰蜒跌出来,他心里骂,你妈的,抬脚想踩,蚰蜒在地上翻个圈,跑了。只留下臂上的大块红肿,警告他快滚。鸡始终没叫,不奇怪,关中连年兵燹,几百里也找不出一只活鸡。
他醒来,双眼昏聩,望着臂上红肿,不是很在乎,又将宽袖盖上。想再埋头,盹也打不下去了,干坐片刻,撑膝起身,踱步至塌房无顶处,天光暗淡,将雨。他呆立着,脑中的乱风又刮起来,把那点事全部刮散,像秋风扫落叶,不好收拾。琢磨了半天,想起来了,痴呆,痴呆,我得了个叫痴呆的病。那又是怎么到这的呢?忘了。好像是打吴越来,去长安。对,去长安。去长安干什么呢?回家,老家,我是长安人,好多年没回去。没人陪着来?这离长安还有四五十里呢?有人陪,还不少,脚夫、书童、侍卫,二十多个,走了三个多月,人死了一半,好像昨晚上被我全赶回去了,一个不剩。不对。怎么不对?你别骗我,照这个阵势,你非富即贵,怎么也送到地了。哦,那照你看怎么回事?照我看?照我看,就是这帮人实在送不动,或者看咱是傻的,痴的,把你扔下了。是这样么?应该是吧,我瞎猜的,要不您再想想?算了,不想了,扔下就扔下吧。嗨,我劝劝你,别怪罪他们,从咱大唐没了到现在,人心一步步往硬了靠,这你可是亲眼见过的。我知道,我知道。那就别说了,歇会儿,上路,咱走。
他脑子里就这么乱腾腾的,大概搞清楚身处在长安五十里外的一间破屋,稍后就往长安走。急么?似乎不太急,回去也是抱守残躯而终吧。他取水,润润嗓,又润了笔,举了半天,终于想起要写什么,前唐诗人贺知章的七言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后半段忘了。他向远处望了望,路旁的孩童尸首还躺在那,仔细辨认像是又被野狗咬去几块肉,他记得昨夜应该是嘱托随行埋了,又不记得到底说没说出口,总之那尸首没人管。他转身站下,提笔后半句,编着写吧,垂髫卧道泥销骨,白头不见春风来。他花须扫动着,自己还挺满意。该留个名字吧?说起来有点荒唐,他竟然忘记自己叫什么了。好像是姓蒙,蒙什么呢?蒙蒿行?不对,又记得自己姓黄,黄成蹊。唉,想不出来了。
他暂且管自己叫蒙蒿行。去埋那孩童尸首时,树林里有只野狗望着他,舌头滴淌着涎水,凶光四溢,不知是怪罪他埋去野狗的一餐,还是想伺机扑上来,咬死他。蒙蒿行干脆就这么坐下了,和野狗对视着,同样瞪着眼睛。都说年纪大了像小孩,加上痴呆,更减几岁。日头向西,早早越过了他。四下无人,他既不害怕,也不寂寞,心里清楚,身边肉眼不见的游魂很多,自己和他们结伴的时候快了,确实快了。嚓,那野狗像被蛇咬了一口,扑地倒下,脑袋上多了支箭。他转头看,一行牙兵正乘马携车,向夕阳奔去,逆光下有一匹好马,「乱血红」,马上的青年牙将正把弓放回脚边。
牙将的鼻子有点红,没胡子。射死野狗就算了,不该过来,一过来,就有点自降身份,好像是小猎户跟老猎户邀功似的。不过得了痴呆病的有一个好处,大多脾气和善,所以蒙蒿行也没觉得牙将不顺眼,笑呵呵地说,哎呀,将军好弓马。
牙将说,注点儿意,野狗人肉吃多了,成精,它知道你这样的好下手。
我这样的?我这什么样的?蒙蒿行真像个孩子似的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