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将拍着马,瞪着眼,说,郭将军是我爹。
蒙蒿行站在那,望着牙将向后奔去,旗纛在风中无声飘动。
还记得我么?郭威有些发福,看着眼前的老头说。帐车外是跑马声。他就这么盯着郭威看,看他现在壮年,阔面方耳,浓黑长髯,还折过身,把甲胄脱下,展示颈后的麻雀给他看,时间久了,刺身墨迹有些消退,展翅高飞之姿。
好像是三十年前?大概有。他客居在顺州。城里不是很太平,街面上总有些兵跑来跑去。坊市里有群恶少,不学好,呼朋唤友,结党作恶。这天傍晚,他拎着酒壶,在桥边柳树下独醉,望见这群恶少正将一个半大孩子投进水里,提着棍棒沿桥驱赶,放声大笑,不让他上岸,约莫两刻钟,孩子在水面浮沉,渐渐力气不支。他酒喝尽了,掐下一根柳枝,醉步上了桥。为首的恶少右臂上文着个天王神像,怒目狰狞,连着数十下,被柳枝抽的脸皮红烂,恶少们被打窜了稀,提着鞋跑。他救起那孩子,瘦若柴鸡,浑身抖瑟着,他送孩子回了家,问起街坊才知道,孤儿寡母,难免受欺侮。这孩子大名就叫郭威。他在顺州待了两个月,教这孩子不少武艺,防身健体的。离开时,特意去找这孩子告别,孩子张大着眼睛,脸上不少雀斑,那时候还看不出他日后的大才。
孩子问,听说在身上文身能让男人有气概,真的假的?
蒙蒿行接过孩子阿娘递来的黄酒碗,躲闪着眼神,只盯着酒碗里的酒,那酒在碗里漾起波,撞到碗沿又回弹,眼看要在心里起波澜,他仰头一饮而尽。
孩子又鼓起勇气问,那我身上文些什么好?
院墙白杨枝上落下几只麻雀,唧唧喳喳的叫,他逗着说,小麻雀儿,小麻雀儿,飞吧。是不是这个意思呢?但孩子果然在颈后文了只雀儿,混迹几年,也有了些侠名,人送外号「郭雀儿」。再后来,等远隔千里的他听到这名字时,当年的郭雀儿已是一方名将了。
柴荣听完便下了车。车撵过一颗石头,往上颠了一下,郭威说,一别近三十年,先生也老了。蒙蒿行说,光阴催人,你也有所成了。郭威说,我进军河内,连破两城,扫贼无数,剩下一个长安,平叛在即,乱军断粮好几个月,先生要回家,不如等城破后。蒙蒿行摇摇头,这一句话说得倒很坚定,我身染恶疾,回乡但求一死,死在家宅里。两人听着账外在夜色里涌动的车马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他望着长安城外连绵的军帐,篝火在黑暗中爬行。军士有在饮酒的,有在豪赌的,声音混成一片。转头望去,长安的角楼和城墙显露出即将倾倒的模样,寂静无声。柴荣带一队人马飞奔到城下,将一封书信射向城楼。郭威修了一封书,写明缘由,要不想落得城破后尽遭屠戮的下场,或是有举城投降的想法,就开门放先生进去。郭威毕竟带兵多年,心肠不比常人,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吧。片刻后,城中复信称,「然」。在这片刻里,他想起了离开长安后的飘零半生,忽然感觉脑子清楚了很多。柴荣带着半月的吃食,交给他入城后吃,叮嘱不可被乱军抢去,他看着这个健壮的青年人,心里隐隐有个感觉,如果多年前,他没有离开顺州,这孩子该叫自己一声爷。可转念又想,要是留在顺州,许多事到今天也不会发生了。人世间大多是这样,错过和惋惜。他从放下的吊桥越过护城河,河中泡着腐尸残肢,腥臭不可闻,柴荣孤马远远吊在身后,目送他进城,柴荣问,阿爷没说老丈的名字,该如何称呼?他立在那,转过略显臃肿的身体,没说话,脸上的神情憨憨傻傻的,仿若又犯了痴呆,好半天才像从哪儿挖出个宝贝。他说,黄公吧,黄公。二字足矣。
一进长安,黄公就高兴了起来——他又以为自己是黄公——发觉许多记忆像久塞忽泻的水流,哗啦啦全撒了。他原先的家门前,有座高丘,丘上有个小凉亭,亭前小溪,潺潺而过,不少文人驻过足。他循着这景图去找,长安早已大变了样,坊墙塌毁,水井被土石所掩,门庭后那片风声簌簌的竹林,也毁于大火,只剩下枯竹老根,夏日躺在席上听竹小睡的印象,成了残年旧梦。他入城回家的路上,将带的粮食尽数施舍给城内居民,循着残梦到家门前时,久别重逢,不敢认,屋顶没了半边,黄公安慰自己,举目望日月而终,不失一生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