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公带着獾儿在附近游荡,傍晚回家,不见了菩提,米汤在咕咕噜噜的沸腾。一个老太太趴在锅沿上,嘴跟铁的似的,不怕烫,喝得正起劲。黄公上去推开她,老太太嘴上起了几个白泡,黄公问,菩提呢?可能烫到了喉咙眼,老太太疼得用手扼住脖子,说,她被赵将军抓到京兆府做饭。她还要继续往下说,黄公猛推了她一下说,喝饱了赶紧滚蛋。老太太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墙柱上,轻的像没骨头,反弹回来,额前乱发又脏又白,想说什么,看着黄公噬人般的眼神,吓得不敢再开口,像只灰老鼠般顺着台阶爬走了。黄公把有些惊慌的獾儿拉过来,让他坐下,盛了碗米汤给他喝。
獾儿舔着嘴唇,有些慌张,问,我娘去哪儿了?
黄公若无其事,去做饭了。
獾儿说,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黄公说,天亮就回来了。
黄公陪着獾儿躺在稻草堆里睡觉,獾儿瞪着眼睛,数天上的星星,想菩提,睡不着。黄公咳嗽几声,脸上的神情也不太妙,他看出孩子的心事,又不好搂过他哄,就主动陪他说话,我今天讲这么多好吃的,你觉得哪个最好吃?
獾儿没说话,明亮的眼睛和星星对视着。
黄公逐一问,炙烤羊肉?河豚?鱼生?还是海里那种大鱼?
獾儿背过身去,嘟囔着,有些孩子气,说,都不好吃。转眼,就是默默地啜泣。黄公知道孩子的心思,心里叹了口气,又说,你从小就在长安?
獾儿抖着肩膀,哭得更厉害,但在强忍着。
黄公说,你见过你阿爷么?
獾儿还是不说话。黄公望了天上的明月又挪移了一点儿,獾儿的啜泣渐渐静了下来,黄公坐起身,望了望四周,静的吓人,也黑的吓人。外面刮进来一阵风,卷起几根稻草,又平静下来。黄公觉得被这阵风吹平了心。他戴好了幞头,站起身,披上衣服,不知道獾儿睡着没有,他说,长安很快就会被攻破,屋后的松树下有千金,你记好。好孩子,你一定要活下来。
他要走出门的时候,獾儿坐起来,很害怕,说,你要去哪儿?黄公走过去,在黑暗中抱紧他,这个瘦弱的孩子,他不断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别害怕,别害怕,将怀里抖瑟的獾儿安抚下来,渐渐,獾儿睡去。
他还记得京兆府的位置,早已没有宵禁的长安,他走路的速度陡然快了起来。先是声音传入耳朵,躁乱和呼喝声。其次是眼前亮晃晃地明灯,在沉寂的长安城里,很醒目。最后是一种香味,肉香。京兆府的堂外,是大院,青石板铺地,大门开出一条缝,门前拴着几匹瘦马,不见人影,他从门缝中挤进去,柴火燃烧声噼里啪啦,伴随着欢声笑语,和凄厉的惨叫,他看见的是一场盛宴。火把在黑夜中忽闪着,从门到堂上的两旁,分置数十口大锅,肉汤沸腾。蒸汽从锅中喷涌而上,在夜里聚成像白雾一样飘忽的形状,飘香十里。军士高矮胖瘦都有,均赤膊,汗流浃背,有的提水,在的添柴,有的站在锅边,持大勺和木棍,在锅中搅拌,或是盛出一口,咂着滋味,味道写在脸上,妙极了。然后从锅里捞出各种肉块,有手,有脚,骨肉酥烂,一碰即分离,趁热分食,骨头弃在角落,四处成堆,有的还摆出树木形状。还有提头颅,背尸体的军士,向锅边走去,尸体就地剁碎,一一投进锅。在这声势中,正有爬高上低的牙兵,攀在房上,将京兆府牌匾摘下,掷于地上,四个大字「礼乐遗教」,利斧一拥而上,劈成碎柴。黄公站在那,不见痴傻,眼似明星。幞头下双鬓花白,眉须也尽是白,身形挺拔,山石般挺立,不似老叟。
黄公被押解到堂上,他坐在那,望着堂上的男人。那男人抱着酒坛,扔在一旁的盔甲上沾着血,埋下头,不用筷子,野兽般,舔食盘中之物,那是生食。男人侧目,嘴角和鼻尖也满是血,味道似乎不好,他皱着眉,灌一口酒咽下,然后大喊,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