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相扑,几乎已不再能称得上是相扑。在场的只有我和另一位裁判。俩人拳拳都带着要命的力道,不出三五下,竟都已见了血。当时是深秋傍晚,在距城五六里的一棵槐树下,四下无人,漫天橘光,洒在两个力士身上,一道道淤青,一声声巨响,甫一开始,两人都忘记了相扑的规矩,是要把对方置于死地才善罢甘休,围好的界绳早被踢打得东倒西歪,你一拳,我一脚,怒吼着,简直成了两头野兽的搏斗。蒙万赢掐住了杨曳的手腕,死不松手,咔嗒,骨头折断了。我让矮个子裁判沿着田垄跑回去喊人。杨曳瞪着眼睛,要挤出血来,奋勇地扑向蒙万赢,我在一旁,心惊肉跳,却阻止不了两个力士的死斗,即使伤痕累累,他们随意挥出一拳也够打死我。又或者说,我其实也希望他们分出一个胜负呢?不管用哪种手段,总归有个结果。这瞬间,我隐约察觉到一个可怕的念头,蒙万赢压倒在杨曳身上,头发散乱,满面是血,狰狞着,喉咙里挤出难以言说的声音,竟然伸出手掐住杨曳脖子,想要他的命。杨曳脸色涨红,断腕耷拉着,额头、皮肉,整个身上,到处都是暴起的青筋,那像是一种恶虫蛊惑了他,他竟然侧头反抓住蒙万赢的胳膊,生生用牙撕下蒙万赢小臂上一块肉。杨曳胡子上沾满血丝,发疯挥拳打向蒙万赢,蒙万赢忍着疼,还击同样疯狂,他从嘴里吐出几颗烂牙,尖锐的不像人牙。手臂上被咬出一块豁口,沾着几片枯黄的树叶子。近二十年的纠缠,在我的叙述中如一道烟飘然而过,可对他们而言,强烈的好胜心或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迫使他们几千个日夜不敢停歇,挥汗如雨,唯恐在下一次相扑中被对方所压倒,以为苦练五年,下次必能获胜,可始终无法打倒对方,这成了一种宿命般的噩梦,纠缠着他们,像扼住喉咙的绳索不断收缩,越来越窒息。只要赢一次就够了,赢一次,赢的人不再计较,输的人终于解脱,这是他们此刻抱有的想法,为了终结这绝望的宿命,他们都触及了那个可怕的念头,不惜将对方杀死。天色已渐晚,满地落叶,满地泥灰。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狼狈的力士。
蒙万赢和杨曳的赤身上到处都是泥灰和血。血从嘴里流,从耳朵里流,从鼻子里流,从身上流,壮硕的身躯好像连血都是流不尽的。他们终究用完了力气,各自倒在一边,力竭了,还试图去向对方挥出拳头,落在身上,力度之小,不及捶背。他们相互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只剩下绝望,始终无法战胜对方,自己也始终无法解脱的绝望。
在这个月夜,蒙万赢和杨曳相继离开了,他们再也没有和对方说一句话,再也没有问对方要去哪,再也没有约定下一次的相扑。连想杀了对方,都分不出胜负,这是命运的嘲弄。或者说,他们的胜负心已和求生欲一般强大。看着他们的生死相搏,我背脊发凉,满是冷汗,如果康公还在,他会坐视这样的场景发生么?我不知道。他们从青年至壮年,二十多年来的相搏,似乎结束了。以一种漠视对手,忘记对手存在的方式,获得自我的解脱。其后十几年间,我再没有见过蒙万赢。
三十岁时,我终于找到一件人间乐事,吃。为了一口珍馐,我流转于各地,去江南吃海鮸干脍,去岭南吃鲻鱼、蜜唧,到桂林吃虾蟆,年近不惑,身子渐渐发福丰润起来。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之前几年,我是曾有过这样的担忧,每每深夜愁思。可渐渐,想透彻了,从生时起,我的使命不过是活着,活着,多活几年,又有谁担心活成之后的事呢?唯一记挂的阿娘早已不在,因她,我对成家立业总心有芥蒂,最后打定主意,算了,一路见过多少惨剧,我不忍我的孩子生于这样的世间。如有一日作古,并不怕因此获罪于我那祖父或者阿爷,毕竟谁该求谁恕罪尚且难说,让阎罗王来说理,恐怕也会站在我这边。
四十六岁时,我到吴越国云台山国清寺,替僧人们抄经,终究走回阿娘的老路,在一卷卷经书里寻找安静。这一年我比阿娘大十四岁。国清寺曾在前唐会昌年间遭遇过一场大火,经书十不存一,重建时搬到了遥对的山峰,寺里还有柳公权的亲笔「大中国清之寺」。吴越国王钱弘俶笃信佛法,故而下诏重建经阁,对此事非常看重,在各处求借经书备抄,笔法要求很高,我是勉强能入眼的抄经人其一。照现在的进度,或许我余生都将留在寺里了。我抄经时喜欢清静,寺里的清静还不够,我搬到了原先被烧毁的国清寺旧址,有几间禅房修缮一下还能住人。每天安睡在这片被烧毁的废墟中,便觉得安宁。拂晓时,山岚弥漫,对面峰顶的钟声将我唤醒,我坐在床榻上,许久不动。每五天,一个脚步勤快的僧人,穿过丛林草木,为我送来吃食,我再将抄好的经书卷好,塞进竹筒里,看着他在丛林斑驳的光影间小跑,人渐渐消失。我可以半年不下山。必要下山的一次,是八月十八,钱江涨潮时,钱弘俶会召集百官看潮,寺内高僧也在其中。潮头过之后,是斗牛,一般至此,僧人便告退,不必看血淋淋的场景。至于我,无所谓,不过为图方便,往往也一起走了。这一次要走时,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鼓动我留下来,于是就多嘴问身边一个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