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黔膝下有一子,是你?」
我放下木桩,看力士褪去外衣,身形很高。
「我师父八年前曾败于蒙黔之手,身骨碎裂而死。这是世仇,父债子偿,我来,是雪耻。」
我阿爷有个特点,下手极狠辣,败者非死即伤,树敌无数,他死时,我早预料会有人上门报仇,不过并不紧张,只敢在阿爷死后上门之辈,何惧之有?他们都以为,阿爷和我是沽名钓誉之辈。
将这力士摔倒三次,我没下手挫断他手骨,让他自己滚。可我仁慈无用,登门者接二连三,半年不得安生,我狠下心,毁了几个力士前途,人便少了。
阿爷不是真有那么多仇家。许多人说他是靠银钱打点阉人才赚到些虚名,我年轻气盛,受不了谩骂羞辱,在街上走,凡是交头接耳看向我者,便以为暗中消遣我,非上去把人打得满脸开花不可,相扑时,用尽万分力,以证实我绝非庸庸之辈,可力能止,言不能禁,空打棉花般,白白在无用的事上挥汗。我问阿爷,为什么不向他们证明,你不是……
「不是什么?」阿爷笑而不语,他始终不留胡子,脸白,不相扑时,很有儒生气。
「我已然是天下第一了。」阿爷说,「世上的事,好的坏的分不开,杀人者,也不碍举帚避蚁。何况我确实与宫内宦官交好,送过许多银钱,这是实话。爱嚼口舌的,无非是爱拿这人身上的坏事,去抹煞这人的功绩。我非圣人嘛。」
「我既然身处这样的位置,有人非议也是常事。吃肉还挑哪一块可口呢,阿爷这事,他们觉得有滋味,就咂摸吧。」
阿爷的话,我只认同一半。我想,有实力足矣,不必靠旁人抬举,哪怕几个阉人百般暗示我,将阿爷和他们的关系好好续下去,我顺理成章也是第二个「天下第一」,可我再也没对那些显贵们送过半分钱,每日闭门不出,练好自己本事。那些宦官就真以为我和阿爷是全仰仗于他们的花架子,找了许多力士,隔几日便登门,随便编几句家门恩怨便挥拳上来要给我个教训,全被我打出门去,才算平息。
黄巢作乱的消息传入长安时,为恐圣人问罪,宦官们把军情文书摁下不表,小败说成「贼望风而逃」,大败说成「与贼相持,不日将克」,继续带着圣人打马球、赏美姬。潼关被攻破时,都开始做好逃跑的打算。有个叫张成恩的老宦官,年纪大了,不再侍于圣人旁侧,他受过阿爷恩惠,私下告知此事,让我近日于宫中相扑园待命,随圣人一同出长安。
将行那晚,宫内灯火通明,车马不够,宫女哭喊着奔逃。我匆匆在宫内穿行,已空无一人,我出了力士园,望见张成恩弯着腰,在御马监外道树荫灯影下四处望,身边一辆马车,在等我。我凑近了,对他抱了声恙。正要上车,望见老马在踏蹄,车轮外翻,被什么重物压得很厉害,张成恩看出我意思,催我快上车。「半生家财都在这啦,快上车走。——嚯,一分钱都不想出的美事,不胜你阿爷,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