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沉默良久。
「杨力士真乃仁士也。」
我在狱中呆坐数月,纵有勇力,也挣不脱铁锁石墙。某一日,火光从小窗照进来,外面蓦地响起了一阵马嘶,几句吆喝后,狱卒纷纷起身,准备逃走。我心头一紧,知道大事不妙。我认出一个熟识的狱卒,但他没停,许多东西在喉头间涌动,却吐不出。大火越烧越望,尽是逃不出的犯人在大呼小号和惨叫。直到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恍然游来,在忽闪的火光中,杨曳的脸,并不那么像阿爷。他怀中竟抱着个四五岁的孩子。他打开锁笼,放我出来,却一言不发。像有自觉般,我跟在他身后,再一次见到长安天光,一切都变了模样,满街是冲杀的乱军,哀号的妇女。杨曳说,「你是个好力士,我不忍心你死,伤好了,我们打一场。」杨曳不该来救我。救了我,也不该让我跟着他走。
我们是第四天到的那座无名山峰。这是片群山中的峰顶之一,离长安三百里,四面是峭壁,不是三面。入寺的路,只有一座藤桥,藤桥一端,有刀斧痕迹。想不到,这山丘顶还有座寺。会有人在这里修寺?真想不到。这寺叫东海寺。
见到了一处破败的山门,唯余几段蜿蜒的半塌土墙。寺里荒草萋萋,我哗啦啦的迈过齐膝杂草,残碑隐匿在烂泥之下。佛殿是木制,红白二色,屋瓦青黑,斗拱大,屋檐挑,手艺很巧。金刚像被人折去一只手,剩下的一只空握着,铜禅杖已被人夺了去。佛面上有鸽子屎,莲台可见狐狸行迹,香炉歪在大殿中央。来这里干什么呢?我不清楚。杨曳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轻熟地从包袱里掏出几根香,在香炉里点上,烟便一路飘飘直上,升入半空,我和杨曳,那孩子,一齐仰头看着。孩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杨曳说,「这寺庙很有来历了。起初,是小寺。缘起一个叫广空的僧人。有一天,广空行至山脚远处,看天边金光闪闪,似佛手指莲。他望山而行,发觉恰是五座山峰,错落有致,如同佛手。他选了莲光汇集处的第三指,便想攀上峰顶,于此地参禅。据说他登上峰顶用了十多年。本来只有他一个僧人,一间草房,不受香火。后来,有僧人知道这事,佩服他的决心和毅力,便搬来一起修行。这里从未有人涉足,有八九亩良田可丰五谷,不少果树,供养三五人足矣,不需下山。最奇的是,广空登峰那天,先望见的就是一汪清泓,潺潺而流,日夜不歇。哪来的水呢?不知道。任谁都觉得,这是上苍的恩馈。这事可能有几百年了,广空为什么选这么个无人可至的山峰呢?据说这广空是南北朝人,当时天下战乱,北周皇帝下诏断佛、道二教,融佛焚经,驱僧破塔,经像俱毁,宝刹伽蓝皆为俗宅,百万僧人流离,广空遭此大难,只想找一个永世不被叨扰的静修地,天底下再没有比这绝境更能避世的地方了。广空在寺中将圆寂时,此寺还没有名字,他最有资格取名,这是最后一个辛劳。僧人只好掰开他的眼皮问。广空是南方人,死前或许是眼前浮现儿时碧浪,唤了几声『东海』而死。寺就叫东海寺了。这后来变成一种神迹,凡在寺中圆寂的僧人,甚至从未去过海边的,也连声唤『东海』而死。到底是真见到,还是假见到,不得而知。可能是觉得,若不这么攀附开寺之祖喊两句,自己便是修行不够,去不了极乐,一代代延续成得道的明证。广空死时,还留下一条规矩,入山门者,终生不许下山。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可能是广空觉得,只有如此,才能将此地炼化成俗世间的极乐之所,或者说,他以为山下的战乱,是末日之兆,永远也不会消停了。过了几十年,据闻已天下太平,江山稳固,第二任住持缘镜便率先下了山,请工匠修了这座大寺。缘镜虽有僭越之嫌,但也是有功劳的,毕竟迎风面雨,不是办法。为了搬运材料,他们先修了那座藤桥,本意是寺修好后,则毁去。可等大寺真的拔地而起了,这藤桥在众僧心里或是实处,都毁不掉了。『采买些用品』、『总归下山能省时省力』,这些鸡零狗碎,与拜佛修禅无关的理由,忽然有了极强的说服力,毕竟,修行未成前,还是活在尘世,像蹲大狱般,谁也受不了。这缘镜住持心里难安,只好折个中,在落瓦时扣下一片,以示寺未修成之意,留下藤桥,打了个对死人规矩的小聪明算盘。又在藤桥边修了个小石房,取名叫「断尘龛」,大小刚够装进一尊小木佛和两把利斧,木佛是广空样貌,两把利斧是以备有朝一日,天下战乱,则将瓦片置于原位,利斧斩断藤桥,与世重隔。这些事一做,缘镜总算睡了个安稳觉。百余年间,断尘龛上不知堆积多少鸟屎,两把利斧有时也被拿来砍柴,至于屋顶,除了最初那片瓦始终静坐在莲台下,其余瓦片不知换过多少茬风雨轮回了。会昌年间,下山买布的和尚回来说,天下『法难』,天下『法难』了。圣人下诏,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寺不纳税,乃社稷毒蟲,下令拆毁寺院,勒令僧人还俗,长安兰若尽毁,铜像、钟磬一律交付盐铁使铸钱,不从者当街杖杀,道死者不计其数。五六个僧人围坐于佛前思虑,是否要取出瓦片。可又都踟蹰不定,觉得地处偏远,不碍事。近日吃得多,单是山顶的粮食未必够吃。我们本不受香火,寺无余财,就算圣人前来能奈我何?各说出一些道理来,此任住持也被说的心神摇动,将装瓦片的木匣又推回莲台下,不免怀疑这几百年前的古训是否还有遵守的意义。其实,入寺时都听过『终生不得下山』的戒令,可就连说话的人也宽慰,虚言缛节,不必强循,不必强循。现在陡然说,因一句口口相传的戒令,此后终生再不能下山去,真似眼见青天直愣愣掉下来一般,都悚然惊惧,头摇似鼓,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变得大石般沉重,谁也没有碎石之勇了。或许是广空在天有灵,这次灭佛之灾没有波及东海寺。僧人额手相庆,明智,明智!侥幸上再加几分侥幸。约莫四五年开外,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乱军闯入山中,大祸骤降,佛前一通血雨,掠走些罐瓮米布,扬长而去,众僧皆殒难。唯独一小僧躲过一劫,埋葬众师兄弟,心头陡升起古戒,撑起气力到「断尘龛」前,取斧断桥,可这斧早已锈钝,不堪大用,白白磨去了一腔勇力,砍出几个斧印,手脚的酸痛,又将心神拉回了俗世,迟疑了,恍觉山下良辰美景在摇旗冲锋,手一松,斧落山涧,寂黯无声。小僧口诵『我下山买把利斧来,我下山买把利斧来』,步步回首跪罪,纵身跳入红尘,从此未归。这小僧失了约束,还俗成家,复名康平延,家业毁于徭赋,随军造反,与我成了好友,中箭伤将死前,将此地奉送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