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旷世温柔
哥哥,你怎么就逮着我一个人薅羊毛啊?我现在很生气,你实在不讲道理。
明亮的宫灯下,林书醒捏着书信坐在太极殿中,一杯淡茶放在堆积如山的大案上,袅袅的热气上升盘旋,像是一尾蜿蜒的龙。
“唉...”
放下书信,他轻轻叹息一声,扶袖提起笔来,什么都还没说,一旁立着的小太监便连忙躬身过来研墨。
小太监只有十四五岁,刚入宫不过一年,他一边研墨,一边日常偷偷打量着这位昌京的新主子。
男人墨发低挽,面容清隽,一举一动间总是不经意地透出幼时的养尊处优,可不同的是,小太监却觉得他既不像那些昌京城里整日吟诗作对的脂粉公子,也不像巍峨皇宫中之前高高在上的宁氏皇族。
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出半月就掌控了整个朝廷,各颁令政策雷厉风行地发出,修生养息,推翻建制,修改税政,死气沉沉的大宁犹如枯木逢春一般,竟在这炎热的六月焕发出了几丝春日重生的气息......
“太晚了,你去歇着吧。”
男人没抬头,吩咐完后便将狼毫点进砚台里,随后在边缘轻轻匀了匀。
可世上哪有主子还在挑灯,奴才先去歇息的道理?小太监怔了怔,连忙瞪大了几分眼睛,以彰显自己还很精神:“将军,奴才不困!”
小太监习惯性弯着的脊背不由挺直几分,男人抬眸凝视他,眼中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逝,旋即有笑意从嘴边勾起:“那你便帮我加些茶水吧,多拿几壶,走之前就让御膳房把灶火熄了,不用彻夜候着。”
小太监有些迟疑:“可茶凉了不好喝了。”
“无碍,你去吧。”
“奴才的师傅说过,凉茶伤身,不利于口,不能让主子喝的。”
“无碍。”
“那要不?”小太监很固执,仔细想了想,说道:“奴才端个小炉子过来?您想喝了,奴才就给您烧热水。”
男人闻言摇头一笑,旋即自行铺着信纸,道:“如此也行,多谢。”
“得嘞,奴才这就去。”
小太监连忙答应一声,风风火火地开门就走了出去。
他自觉办了件两全其美的事,正觉得自己长大了呢,却又突然傻乎乎地站在门口,目光有些愣,男人刚刚说了什么?多谢?
他觉得是听错了,努力地回忆间,两手别扭地绞着手指头,脑袋越垂越低,几乎快埋进了胸膛……
人们都说,这座皇城,以后姓林了。
良久,他那张还有些稚嫩的脸庞上突然扬起笑容,就蹦蹦跳跳地跑出太极殿,涌进了夜色中。
四周不少宫灯都被撤下了,全无往里的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可他踏着朦胧的月光,却觉得这条路那般明亮,似乎可以通往一个崭新的世界……
愈伯亲启。
小太监离去后,林书醒点墨挥下这四个字,再一蘸墨,即落笔如云烟,一个个精致的小篆字体行云流水地浮于信纸上。
让白瑞恒统领平渡河以南这件事,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在此之前,他有想过让乐乐继位,毕竟这片江山本就是宁嘉仪的天下。为此他亲与杨霜通了信,可杨霜只回了他三个字:白荦隐。
女人那般蕙质兰心,只用这三个字,就给他阐明了三层意思:
其一,乐乐现在姓白,一切决策都可由林书醒定论;其二,林书醒既然是乐乐的长辈,他治理天下,也就相当于代乐乐治理天下;其三,当初他们给乐乐取这个名字,即是希望乐乐能隐于乱世而平安长大即可,其他不做多求。
不管是恩怨是非,还是军争政争,这都是他们这一辈人的纠葛,那便在他们手中结束吧,不要过渡到下一代。
然而,林书醒思来想去许久,依然不能做出一个决断。
在灰烬中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远远没有想象的这么简单,光开头就让他难以下手:如乐乐不继位,那究竟大宁是要对大许俯首称臣,还是重立国号?究竟是他来掌管大宁,还是另辟蹊径?还有,刘飞翼政权横插南方,若无南城通道,甚至可说他就是大宁与大许融合的头号障碍,对这个自封王的西和将军,又究竟要不要全力铲除?
宫门深深,他坐在太极殿中,沉寂思考时,侧影看去茕茕一线,单薄消瘦。
宫殿里还有未散去的血腥味,一片萧索的金黄,就仿佛那场生杀仍在继续……
四月二十,承天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喊杀声过后,宫外沦入了一片喊杀火海之中,宋钦骑在马背上,大骂着指挥着部队去镇压。
不一会儿,一名士兵跑进太极殿报告道:“将军!一名叫陈乌的厢军带着一百多人冲击宫门无果,旋即往自己身上倒了油,点火自焚了!”
林书醒眉头微皱:“陈乌?他要做什么?”
“他,他死前高声大喊,大宁永不消亡,并请您发兵攻打白瑞恒,一统天下,并杀光所有大许人!”
夜风呼啸,横掠过整个宫殿。
林书醒走上城墙时,只见下方还残留一片红光,就像是尸体身上流出来被蒸干的血液。
“活着,永远比死更需要勇气。”
一夜无眠,他望着东方渐渐明朗的天光,望着宫墙下的血腥,依稀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鲜艳的红色影子。
“可是......”
那男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默默地望着他,目光如水,大红婚服像是蹁跹的蝴蝶,就那么迎风肆意地招展着。
“你为什么突然就失去勇气了呢?”
韶华春遇,明艳晨光,终究还是被这场颠沛流离的乱世烟尘覆上了沉重的埃埃土灰。天空明净,却也早已不是当日的云朵彩霞,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一重重割去了当初的年少天真,留下的,不过是残垣断壁而已。
曾经在甘澜,他对着男人冷冷地道:“从今日起,我林书醒是大许人!”
试问,一个大许人,要如何去杀自己的郎君,杀光所有大许人?
陈乌等人的对抗虽是少部分,可却绝对不是个例,他相信还有更多的矛盾在等着爆发。
第二天,林书醒去了怀公的府邸,高门大院除了门户紧闭外,一切仿佛都还是之前的样子。
正厅里,蒙昧的光线柔和地投下来,幽幽地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怀公静静垂下的花白鬓发,和他袍袖之下一双满是褶皱的手。
林书醒看着羸弱的老者,却缓缓跪下去,垂眸轻声道:“怀公,您能给晚辈指明一条出路吗?”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得到烛火轻微的爆响。良久后,怀公老态龙钟地睁开眼睛,音调微微上扬,静静笑道:“一年前,有人来了我这里,也问了一样的问题。”
林书醒抬眸看去:“谁?”
“你的大哥哥。”
怀公看着愣住的林书醒,微微一笑,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苍老:“我跟他说,心中坦荡,便无所惧,心之所安,取决于自己,并非取决于外力。书儿,如今我给你的答案是一样的,其实你想做什么,心里早有定论了,不是吗?”
林书醒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唯有眼眶渐渐泛红,拳头渐渐捏起。
怀公拄着龙头拐杖站起来,脸上再无刚刚的笑意,变得淡漠且孤远。七十年峥嵘冷热尽现眼前,他看着林书醒,语声慈悲地道:“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府上做客时,才刚满六岁,就跑到我书斋里就不肯出来。谁家孩子这般调皮呢,可你爹随意责怪了几句后,就没了下文,反倒过来跟我说,能不能借几本回去给你瞧?我就笑着问他,你不是不许这孩子多接触这些东西吗?你知道你爹说什么了吗,他笑着说,可是,我的孩子又不是在做什么错事。书儿,那你觉得,你现在是错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