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床上冷静了片刻,才意识到方才那是一场梦。
可梦中那感受却清晰无比,十方缓了半晌心口都还有些发疼。
“十方,起了吗?”门外传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十方应了一声,忙起身去开门。
寺里的僧人向来起得早,几乎都是天不亮就起。若是从前,十方这会儿也早就起来了,但不知是昨晚做了噩梦的缘故,还是本就心神不宁,以致他今日醒得比平时晚了许多。
“延济师兄。”十方开门后,朝外头的人行了个礼。
“今日你要受戒,师父差我来看看你。”延济道。
十方闻言骤然想起梦中那少年的目光,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犹疑。
延济目光如炬,将十方那短暂地犹疑看着眼中,便道:“出家入道讲求的本就是缘法,你既然心有杂念,何不先去求个究竟?左右清音寺一直在这里,早一日晚一日的也不会跑了。”
十方听他说“清音寺一直在这里”,心中顿时一跳,想起了梦中那成了废墟的清音寺。
虽然这噩梦来得有些莫名,可梦中那少年的质问却犹如实质一般,隔着个梦境都刺得十方浑身难受。
“师兄……我……”十方垂眸,清隽的眉目间难得现出了一抹纠结。
“过几日宫里又要差人来进香了,随他们一道回宫看看吧。”延济温声道:“师父那边我会去说,你不必担心。”
十方原本想说不必如此,可他略一动念,脑海中便浮现出了梦中少年那副模样。
无亲无故,这话他在梦里说得倒是坦荡,醒来后却没办法自欺欺人。
“倘若你当真都放下了,哪怕再进十次宫又有何妨,红尘若与你无缘,自牵绊你不得。”延济顿了顿又道:“若你俗缘未了,就算真剃度了只怕也难以入道。”
十方闻言沉吟片刻,苦笑道:“当年我离宫时与那位生了龃龉,只怕……”
“你是怕太子殿下不让你进宫?”延济笑道:“这几年他一直不来寺中探望你,不正是因为放不下吗?既然放不下,又怎会不给你一个了断的机会?”
十方沉默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往事,轻轻叹了口气。
延济又道:“去吧,是劫是缘总要面对,躲是躲不掉的。”
十方闻言点了点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确实不算是无亲无故。
既然有亲有故,出家前去拜别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几日后,宫里的人来清音寺进香,十方朝他们提了要进宫一事。
来人中那管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公,名叫裕兴。
裕兴为人还算机敏,但饶是他见多识广,骤然听闻十方要回宫,也不由怔了一瞬,险些没接上话。
“您就是……十方师父?”裕兴望着眼前的十方,只觉此人气质出尘,长相俊美,尤其那双眼睛宛如深潭,不笑的时候带着几分清冷之气,便像是话本里那不近人情的谪仙一般。
也不怪裕兴觉得十方“不近人情”,这几年他每个月都会奉命带人来清音寺进香。他们名义上是来进香,但每次都会依着吩咐,朝寺里的人询问:“十方师父可安好?”
可他一连问了许多年,却从未见到过十方的面。
裕兴对十方唯一的了解就是:此人似乎与太子过节颇深。
至于那过节深到什么程度呢?
有一年太子突然发落了两个宫人,着人割去了那两人的舌头,又让他们在宫人每日必经的路口跪了三日三夜,以儆效尤。而那两人被发落的原因,据说只是提了十方的名字,被太子听了个正着。
自那以后,宫里再也没人敢提过十方。
尤其当着太子的面,他们恨不得带“十”和“方”的词语都要避讳一番。
所以,裕兴听闻十方要跟着他进宫,当时人就傻了。
不是他不愿意,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公公若是不便,就算了。”十方倒是不怎么坚持,他想了想又道:“不然我写封信,劳烦公公帮忙转交给太子殿下。”
十方心想,他此番回宫本就是想给太子提前打个招呼,一来也算是给那晚的噩梦一个交代,二来他自己也能心安理得一些,免得念及少年梦中那质问,总觉得愧疚。
谁知裕兴听闻十方让他给太子捎信,吓得险些跪下。
就算这信拿到了宫里,谁敢去朝太子身边送?
不怕被剁了手或者砍了脚?
“十方师父……奴才倒是偶尔会在御前伺候,若是给陛下传信,倒是方便些。”裕兴开口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奴才……”
十方闻言一怔,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
他一个在寺庙里修行之人,随随便便给太子传信,确实不成体统。
“那便劳烦公公给陛下和皇后捎句话吧,就说十方近来很挂念他们。”十方道。
裕兴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给太子传话,怎么都好说。
十方转身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了什么,朝裕兴问道:“太子殿下这几年性情如何?”
裕兴闻言面色不由一白,他是万万不敢在背后议论太子殿下的,更何况是当着十方的面。
“太子殿下……性情宽仁,乃我大宴百姓之福。”裕兴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