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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2 / 2)

数息之后,酒杯滚落地面,发出清脆一声。

天下再没有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储宫已成为一片断壁残垣,章仪宫中不会留下那人只影残踪。创造一个人很难,抹消一个人却很简单。从此便只有一个太阳高悬东天,再无星月敢与争辉。

他眼眶发热,不得不握紧天子剑,心中充满难以抑制的冲动,几欲拔剑斫下梁珩的头颅。

段延祐克制不住身躯的颤抖,回头看向这胜利的场景,但见段延陵一手拾起酒杯,另一手搭在那跪地之人肩上,抬眼是一片冰冷的覆雪。

“…………”

“陛下?”段延陵提醒他。

“先帝陵园以东有一处陪葬的墓园,”段延祐自言自语,“朕曾经也想过,或许百年之后只能落得为先帝陪葬的结局,不过天命所归,可见各人自有各人注定的命数。”

“叫阁卫来与你同办此事,把尸首交给奉祭官,他知道该怎么做。”

南郊密林中似乎只有明堂燃着灯火。

段延陵独自走出太室,唤来石道武士,吩咐通知阁卫来人。时已四更,长河渐落晓星稀。他闭上眼睛在冷风中哆嗦,脸色一片惨白,不及片刻,便有属下前来。

通天的九丈屋径之下,梁珩灰扑扑的身影面对林立的牌位而跪,纹丝不动。阁卫们见此情景,个个呆若木鸡。皇帝陛下则端坐于另一侧的蒲团,面向众人,一袭耀金的常服。

段延陵匆匆发令,然而部下置若罔闻,仿佛被惊骇住了。他斥道:“发什么愣!”

忽然一人怪叫一声,扑向梁珩的尸首,段延陵眼疾手快将他拦下:“做什么!”

“陛下怎么了?陛下怎么了!”听声音,铁覆面之下居然是连轸。

段延祐点头笑道:“陛下安好。”

段延陵大骂:“谁让你们把他带来的?!”

连轸蛮力爆发,几乎把段延陵甩脱:“你把陛下怎么了?!”

“他不是陛下!”段延陵头疼不已,“乱说话,小心你这傻子的脑袋!”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他就是梁珩啊,你怎么不认他了!”

段延陵一愣,如同挨上一巴掌。

“连轸与你有手足之情,”段延祐道,“不过又疯又傻,依朕看,难当阁卫重任,究竟是褫夺官职,还是另择他就,端看他自己造化了。”

“把他带走!”段延陵拿连轸是束手无策,又不能与疯子讲道理,只好催促部下。两名阁卫一左一右架住连轸,连公子从前是很得宠的,又有太尉余威庇佑,如今也成了落水狗。另有一人绕到香案前,见了梁珩的脸,良久不动。

段延陵心生异样:“你做什么?动作快。”

那人本伸了手似乎想触碰,受到段延陵呵斥,中途易辙,便欲将人抱起。段延祐缓缓侧首,看向这位遮头遮尾的侍卫:“慢着。”

“把你的覆面摘了。”

那人停下动作,站立不动。

段延陵使个眼色,石道武士交戟封门,阁卫拔剑将那名同伴四面包围。形势急转直下,那人抬手摘下覆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沈育?”段延陵大吃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入明堂!”

梁珩面对先帝灵位的面目已全然不似生人,七窍溢出蜿蜒的细血,干涸成暗色。灯影里脸如金纸,周身冰冷。沈育垂着头,好像不敢触碰。

“右都侯,沈大人,”段延祐开口,“你对废帝忠心耿耿,还是来晚一步。时运便是如此,天佑紫薇,天命所归不在于他。你是王佐之才,朕不忍见明珠暗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沈育不言语,护手轻响。

人发杀机地覆天翻,瞬间的直觉令段延陵急忙出剑相救。剑光如一道白虹,自沈育手中发出,擦过君子剑刺破段延陵肩峰,激出一串血沫。段延祐脸色一变。

刹时太室外武士拥入堂上,矛刺戟立,围困段、沈二人。沈育浑如断尾之兽,被激发了凶性,招招直取命门,更无留手的余地。段延陵剑术乃是跟南军教头所学,本来不如沈育,天子面前,竟被逼得步步退让。急锋如雨至,二人交手之际,更无他人容身之所,阁卫护着天子退出明堂,石道武士交戟封锁住殿门。

只见刀光剑影去势惊鸿,冲天的杀意中梁珩垂首跪坐,不沾风雨。

恍然间段延祐又回到从前,他随段延陵到桂宫拜见,宫苑楼阁,亭台花谢,无一不是他所向往。娘娘在亭中等待,身穿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端的是尊贵非常,他方要进去,娘娘身边却早有一人,足蹬朱丝履、腰系白玉鞓,海晏河清的龙衮,正是梁珩。却只留一个背影,并不拿正眼瞧他。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段延祐怒吼。

梁珩脱下衮服,向他抛来:“你要吗?都给你。”

帝衮遮天蔽日,犹如天网恢恢,段延祐陡然生出隐喻似的惊恐,慌忙扒下衣服,重见天日,宫殿却烟消云散,眼前只有争斗不休的明堂。梁珩已经失去了鲜活的色彩,从前饱受的讽刺与怜悯也被遗忘,段延祐心中重新被胜利与骄傲填充,那一点似是而非的惊恐完全不足为道!

段延陵一身常服,架不住沈育全副武装有备而来,难以寸进,于是中途易辙进攻下盘,鞭腿扫中沈育腿股。沈育一声不吭,脚下却一歪。段延陵所踢之处,正是他不日前为阁卫弩箭贯穿之伤,因连日奔走不曾好好料理,伤上加伤,险些站立不稳。

趁此间隙,堂下武士投出一记穿云戟,急射而来,刹时掼入沈育肩胛,长援勾住甲叶,带得人倒飞而去,钉在太室灵位下,梁珩的身前。

层层灵位构成一道巨大的身影,铺天盖地镇着脚下两个小人。

太室见血,段延祐脸色已非常不好看。武士飞戟投中刺客,亦损坏了灵位,反遭段延祐劈头盖脸一通责打。

段延陵捂着肩峰伤口,疼痛令他额上冒汗心中发狠,以剑尖刺入沈育胸口,被段延祐叫住:“且慢。”

“不能杀他。”

段延陵恶声恶气道:“沈族满门已死尽,不多他一人,陛下请下令吧。”

段延祐呵呵一笑,颇有点轻蔑之意:“杀人使人上瘾,你杀了梁珩,下手就没分寸了么?正因沈氏已灭族,朕才更不能杀他。沈门翻案乃是阉党失势的象征,满朝文武都作了证,沈育倘若死在朕手中,如何能说服百官?”

沈育如同斗败的旗旛,破烂地挂在长戟上,浑身浴血,唯脸雪白,双目染成汹涌的红,犹如野火燃烧,抬手握住扎在胸口的剑,血流汩汩渗出指缝:“段延陵,你谁都能下手,杀我又何妨?”

剑锋破出血肉,带起一道厉光,没入鞘中。段延陵眼神古怪,说道;“人命之事易可容易?覆水不收,破镜难圆。陛下饶你不死,还不谢恩?”

沈育眼前阵阵发黑,即使段延陵不动手,他恐怕也命不久矣。梁珩的身影在眼前模糊,又在脑海中清晰,坐在蒲团上,抬头忧愁地瞧着自己,眉目宛然。沈育竭力抬手,正能触到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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