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空间里段延陵也看着这个素来金枝玉叶的人,被糟践得虚弱、落魄。
他俯身靠近,梁珩已在墙角,避无可避,浮现出厌弃神色。段延陵不为所动,贴到他身前,两手绕到身后为他解开紧缚的绳索。梁珩被捆麻的双手这才恢复些许知觉,他似乎能感受到段延陵温暖的体温。
“陛下要见你。”段延陵说。
那错觉的温度又飞快流逝了。
沈育冷得一个哆嗦。二月春风狂似虎,吹得他鬓发乱飞,这让他想起年年妖风送来的凶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珩禅位后,朝中少有可信赖之人,沈育所能依仗的,只有曾经出生入死的台卫。那时梁珩需要耳目,台卫便训练出一套暗中接洽的门路。旧主去后,新主上位,不怎么搭理这支孤兵,先时升邹昉做城门校尉的调令也被按下,转而让他接了沈育的班,邹昉或许因此有点想法,一直未对新帝坦诚相待,这道暗门便为梁珩与沈育留了下来。
邹昉为他尽力奔走,却并没有在章仪宫中发现任何迹象。沈育于是做了最后一个打算。
奄奄黄昏。
官巷沉浸在薄暮之中,署衙前威武的獬豸石目审视到访者。寺庙原是匾额的梁上只余一方旧痕,改换门庭,于是救人解脱之地,成了刑罚断罪之所。
北寺狱内,依旧是一名僧侣打扫中庭。
沈育出示私下偷盖的通行令,得以进入牢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阴冷甚于春寒,且死寂如无人之境。北寺狱是关押犯事官吏与贵族的地方,上一次人满为患,还是清剿阉党余孽,仇致远断脊而死,余党皆服刑,此地是生人没有,而怨魂不散。
他一路走到底,每看过一间牢房,都从害怕见到梁珩受折磨的模样,到更害怕哪里都找不到他。
连北寺狱都没有……
沈育提在手中的灯台无风而抖,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凌乱无序。
这时牢狱深处有阵响动,灯台的光辉推过去,映照出一张年轻而颓唐的脸。他大概在黑暗里蜷缩了太久,沈育一时间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牢牢盯着沈育,眼底明晦交替。
仲春之夜,摇光在东。
天河下,两重城垣捍卫着正中重檐攒顶的建筑,黄金涂,函蓝璧,彤朱髹漆,沉默的武士伫立在石道两旁。梁珩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由一辆双驾马车带入园陵,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这里是供奉着亓国历代帝王灵位的明堂。
明堂九室而八牖,四门十二宫,天下九州,四季十二月,尽皆在这天圜地方的宫室之内,在这通天屋径九丈的礼法宗祠之中。太室香灯长明,层层壁龛下,一位青年拜过先祖,起身回过头来。梁珩仔细分辨他的面孔,从中找不出半点与段延陵相似之处,他想自己从前真是太过没心没肺,连这么明显的异常都未曾挂心。
段延祐道:“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似乎是在……桂宫?”
梁珩沉默片刻,道:“不记得了。”
他仍身着囚服,而段延祐龙袍金带,负手而立,端得一副气派,从容一笑说道:“朕该怎么称呼你?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人生天地间,”段延祐道,“父母给了骨血姓名,乃是立身之本。而造化给了你另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
梁珩摇头,段延祐一指他脚下。
“是影子。”
“……”
“影没有身躯,没有血肉,没有姓名,没有父母。没有自己存活的意义。他随朕的动作而行动,为了成就朕,乃是天命赋予天子的第二条命。王者不死,非是不死,自有人替之。金殿那一天,朕几乎以为你命数已尽,想不到,还能偷得浮生至今。”
“不是做皇帝才叫生之意义,”梁珩忽然开口,“更不是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看似至高无上的宝座,实则是一切争端纷乱的源头,风云瞬息万变,连一己之安危尚且难以顾全,亲朋好友亦牺牲无算。如果因你而死的人皆是你的影,那么天上太阳就只照着你一个人,何其孤独寂寥。”
“你不想做?”段延祐重复他的话,语气中隐含一丝诧异,似乎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轻视九五至尊。
“你不想做,朕却想做。这一生你都生活在光明正大里,而朕像沟渠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能为人发现真实身份。一个是不得不避开阉党耳目秘密培养的正宫太子,一个是禁宫里犯戒宫人的遗腹子,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见不得人?”
“但是朕不恨你,”段延祐露出一点笑容,“从前每当朕走在大街上,听见百姓议论东宫那位荒唐太子,与太监厮混、与纨绔纵酒,气走了业师,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朕就感到庆幸,先皇英明,朕若不是在相国府长大,说不得也在阉人的手段下消磨了志气,成日纵情声色,最后任人拿捏。”
“你怎么不恨我?”梁珩怪道,“你不恨我,会派刺客追杀我?汝阳刺客身上刺有奔马图腾,与奇峰山的刺客别无二致。你早就想杀我了,一次不成,还杀两次,今日我能站着走出明堂,或许要感谢老天开恩。”
这最后的关头,梁珩难得头脑清晰起来,甚至感到自己从未如此犀利过,直逼得段延祐那古井无波的脸色都变了一变,上前一步,居然提拳来揍!一拳击打在梁珩腕骨上,却是梁珩也反应极快,抬手格挡,被巨力冲撞得连连后退,撞到大门上,手腕撕心裂肺的痛。
殿外武士执戟一动,似要护驾,段延陵也抽出君子剑掩护在段延祐身前,谨防梁珩逼急伤人。落在梁珩眼中,实在无比可笑,二十年的表兄弟,段延陵还不清楚他的斤两?
段延祐一击不中,貌似也没有非要揍得梁珩吐血以泄愤的意思,摇头兀自说道:“小鬼难缠。朕以前就知道,别看你只是砧板鱼肉,小心思却层出不穷,连三宦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就连你留在朝中的心腹,譬如江枳邓飏之辈,也不懂得审时度势。”
这些人正是沈育协助他提拔,以稀释相党羽翼,想不到如今正成了段延祐的在背芒刺,因果相循,自有定数。
“众贤之进,如茅斯拔,”梁珩道,“君王即应不拘小节,容人之心尚不能有,如何能容得下千里江山?”
梁珩越说越使段延祐陷入无言。多时的静默后,他冷笑道:“忠臣不事贰主,你既还活着,凭什么要朕多担待。若你甘愿以身度人,朕倒可以考虑。”
一语毕,书童手捧漆盘进入明堂,盘中金樽清酒。
“若说恨意,比起区区之你,朕其实更恨先父,他在世时,我一日不曾体会过家人团圆,唯一一次明面上的交流,只有那年冬末,椒酒宴会,先帝赐朕一柄天子之剑。为了这一赐,先帝饮下毒椒之酒,肝肠寸断而亡。这就是他留给朕骨肉亲情,尽是痛苦。虽则如此,谅你却不曾有过,朕愿将这亲情分你一杯。”
书童端着椒酒走上前,忽然段延陵手上一动,似乎是想挡一挡,但立马恢复神智,克制住了动作。然而这毫厘之差,仍为段延祐所觉,他好像对身边一切变化都非常敏感。
“怎么?”段延祐道,“你有什么话说?”
段延陵知道自己在紧要关头犯了傻,哪里还敢吱声,可他不作声,段延祐却要发作:“朕犹记得,你表兄弟二人从小十分亲厚。人到了离别时刻,一切都可前嫌尽可冰释。段卿,朕允你送上表弟一程。”
书童近似段延祐的分身,是点头即会意,转而将漆盘托至段延陵眼前。
那一杯酒液里倒映出段延陵僵硬的脸。
梁珩静静注视酒樽,豁然明白那杯中盛的非是酒,乃是段延祐的憎恨与恐惧。他一日不消失,段延祐一日不能安坐庙堂。可段延祐这名正言顺的君主,有什么好怕他的,这世上连一处容膝之地也不敢收留他,身为一国之君,未免失了度量。段延祐想得容易,以为他一死,前朝之臣便尽数拜服在自己脚下。但沈育怎肯辅佐他?梁珩心想,沈育一定会恨死你。
肩上一阵剧痛,是段延陵一手制住他,一手缓缓握住盘中椒酒,面容呈现出咬牙切齿式的狰狞。梁珩被他抓得动弹不得,骨骼关节摩擦作响,震痛从肩膀传至胸膛,心中一片冰冷。
段延祐负手回身,面向祖宗灵位,似乎懒于面对行将发生的一切,香灯光晕迎面而照,显得他眉目清晰无匹,如一尊金身玉像,阖上威严的双目。
第106章 置死地
有道是天道无言,感应在心。藏匿己身多年的正统宗室段延祐,吐出胸腔里郁结多年的苦闷,顿觉神清气爽。诸天星斗黑夜生辉,似乎正是自太祖皇帝至他父皇的在天之灵,与他共同等待着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