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陛下,奴才没有事……”
段延祐不由分说,扯开他未及掩饰的衣领,露出胸前纹了一半的奔马刺青。此人显然是自己动手,画了个四不像,若非段延祐熟知此图腾,恐怕也认之不出。
书童忍着新伤疼痛,跪地告饶道:“陛下恕罪,奴才只是……太想为陛下效劳,愿对陛下唯命是从!”
奔马图腾,是梁玹留给段延祐的东宫影卫所纹标识,其中含义,并不重要,段延祐只要知道这是皇家正统的象征就好,他拥有章仪宮所有的战马,而梁珩什么也没有。这是他和父亲的秘密。
他的手指落在书童那片泛红的皮肤上,以自认为抚摸而实则入骨的力道寸寸剐过那匹马,书童为痛楚所激,眼中爆发出与主人一式的凶狠。
殿外有人通传。
半夜有紧要事面见陛下的只有近卫。这是正经的东宫影卫,俯视那书童时充满了对待劣质仿品的不屑。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陛下,臣有急事禀报。留在相国府的暗哨回禀,丞相找到了武帝骨戒。”
段延祐的不耐顷刻消融了,换上谨慎的面具。
“骨戒?”
影卫道:“先帝有遗命,一旦骨戒出世,立毁之。原本被人先手销毁,但是,看来金殿之上只是个障眼法。无论骨戒到了谁手中,都不可置之不理,臣请旨永除后患。”
段延祐起身,书童立刻为他捧来衣袍,服侍他妥贴穿好。繁复的衣物包裹好他的身体,同时也裹住他纷乱的思路。
他的父亲生前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武帝骨戒的存在,没有告诉段博腴,也没有告诉他。直到年前章仪宮兵变,才令他们措手不及。事实上 段延祐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仇致远展示的那只装盛骨戒的木匣,否则他一定会明白父亲为东宫影卫刺下这特殊徽记的含义。
事后他琢磨起来,段博腴有裴徽的始兴军在手,即使梁珩得到川南相助是个意外,但并非至于不可掌控的局面,而段博腴却违背了对先帝的承诺,没有在金殿上便将乱臣与贼子一同拿下。恐怕令他改变主意的契机,就是仇致远拿出的武帝骨戒。
“他从哪里得到的?”
影卫回答:“傍晚丞相离开府中,去了北寺狱,出狱后又去了东闾里。陛下,恕臣直言,东闾里那对老夫妇在先帝时就常派人盯梢,无效的棋子用完就应及时处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够了,”段延祐不喜听人说教,阴沉道,“立刻备车,随朕去北寺狱。”
狱中只关押一个人。既不受审,也不释放,送汤水的狱卒不胜其烦,曾抱怨过一两句,挨了狱丞一顿教训:“此人原是仇致远的心腹,参与过调换太子一案,乃是今上身世的人证。得到圣旨之前,谁也不能擅自处决。”
表面上并不能看出,原来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因为长久地囚禁在地下,蓬头垢面,忍饥挨饿,折腾得是形销骨立,基本上看不出原貌。狱卒一想到此人从前跟着那风光无限的仇公公,想必也是耀武扬威,心中又恨又妒,对待他态度便更生恶劣。而那人像一条无骨的鱼,任人唾弃,并不反抗,狱卒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个哑巴残废。
欺负个残废,就谈不上乐趣。此人继续待在角落无人问津。而今夜,能够最终裁决他罪行的人终于来了。
今天的晚饭不错,可说是连日来最填胃的,缘因黄昏时分段丞相造访囚室,给了点银钱,请狱丞置办一点酒菜。
囚犯喝了一碗肉糜,咽了点面食,到了入睡的时间难得五脏庙不闹腾,本应有个安稳觉。直到有人打开牢门。
门开了,来人却站在外面,不愿走进来,那眼神是在端详。
随从解释道:“他是从前废帝身边的内侍,仇致远的心腹。仇致远死后跟随废帝,废帝失势后落入牢狱。”
段延祐道:“两面逢迎,难怪最后渔翁得利,拿到了骨戒。莫非你以为,将骨戒献给丞相,能得他保你一命?”
随从道:“信州既不是废帝的人,也不是仇致远的人,陛下,他是先帝为您选中的人。”
段延祐英武的体魄与面容,被牢中昏暗所模糊,隐约透露出另一个人的形象。囚犯干涸的眼球倒映这个影子,像十多年前,信州还是个少年时,第一次见到梁玹的样子。
第113章 杯水缘
十二年前。
“……城中十五岁以下少年人全部在此,请陛下过目……”
殿前尽是低垂的脑袋,小孩的黑发柔软亮泽。一种恐慌、惊怖的情绪弥漫在他们之间,不少孩子并非没有被人挑选的经历,却从未在堂皇的大殿上,接受被天下人尊称为皇帝陛下的人来挑拣。
那一双绣着江山图的丝履行步至跟前,缓慢踱过那排排葱立的少年人。
“孤儿不要……”
“弃子不要……”
“外地的不要……”
丝履停下。“朕要家中父母双亲健在的本地小孩。”
侍卫指着一个少年道:“那么他符合条件,家住暗街,父母皆是匠人,但手艺不精,接不到好活,儿子只得卖身挣钱。”
“抬起头来。”皇帝说。
十二三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白羊似的温顺无害的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面色苍白,畏惧圣威,不敢说话。侍卫替他答:“父亲姓周,儿子没有名字。”
名字是出生最初的赠予,没有从父母处得到姓名的孩童,便没有立身之本,只能等待日后卖去主家,由主人赐名。
皇帝向周施威道:“见了朕,不懂得行礼么?”
周仍愣愣的。
“太过木讷,”皇帝不满意,“要聪明伶俐的。”
队伍中立时就有一小孩扑通跪地,大呼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你又有名字么?”
“奴才名叫千里!”那小孩口齿伶俐许多,眼珠滴溜溜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