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过去
他们俩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正赶上人家孤儿院在募捐,来了挺多高官,富豪跟宣传人员,大人小孩儿相处,看着其乐融融的,临时来帮忙的义工都忙不过来,主要老师跟领导都腾不出手来接待他们,如果他们要问得很仔细的话,还是请他们下次再来。
这回跟上次还隔了挺久,起码人数看着正常多了。
“可能上次做完公益宣传之后募捐到了不少,可能孩子也少了。”小王说着,打头阵先跟人家领导打电话了,说他们也是来捐款的,顺便问点儿事。
院长是个看着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慈眉善目的,带着两个负责孩子们日常生活的小老师来接待他们。
这个地方看条件设施,机构完整度都还不错,院儿里一堆小孩儿跟女老师在玩儿,大点儿的估计都去学校去了。
王院长领着他们直接穿过两道门进了办公室,泡了两杯茶:“请坐,请坐。”
场面人办事,向来都是先礼后兵的,小王先跟人家客套谈起了捐款的事儿,也不说捐多少,就一个劲儿问他们的经营情况,然后才说他们这回来,是想了解了解他们这里走出去的两个孩子。
不告诉我们,也别想要钱。
“闻总是想问哪个?我们这里每年也能送出去不少孩子。”
“大概十几年前,姓徐的两兄弟。”小王拿出了两张身份证复印件,推到院长面前,“您还记得吗?”
院长看了两眼,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喊了个助理去查档案:“我是前几年才接管这里的,太早的孩子我都不太认识,闻总需要,待会儿我找几个做得久的工作人员来问问。”
小王赶紧摆上了笑脸:“那就麻烦您了。”
助理没回来,新院长也不认识徐方,三个人就也只能认真谈起了捐款的事儿。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狂躁的敲门声,也不等院长请他,人自己就拧开门把进来了。
“王姨,上回说领养坤儿的那家人特么搞什么鬼?忽然变卦?是不把人当人看是——”
那人见里边儿还有人,勉强把嗓门儿收了起来。
“坤儿缩成团哭着呢,我跟几个姨哄不好,你待会儿去看看他吧。”
客人在这儿,人家身为一院之长,怎么能放着伤心的孩子不管不顾。
“我去看看。对了,小白,你在这儿陪陪这两位老板。”
那二十来岁的男人看起来很不耐烦:“我就是个义工,你又不给我发钱,我不陪客。。”
“他们想问问十几年前的事儿。”院长笑呵呵把位置给他让了出来,冲闻锋说,“小白也是我们孤儿院走出去的,看着像刺头,人挺好的,工作了偶尔也回来帮忙,闻总有什么事儿问问他,他应该都清楚。”
“行了,我跟他们又不认识,介绍这么清楚干什么。”那青年不耐烦地挠头,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王一看他就是个极其别扭的人,礼貌先递了根烟,还以为他会拒绝,结果他直接接过,从兜儿里摸出打火机,立刻点着了,翘着二郎腿。
“哎,从小就想着什么时候在这个地方抽烟,气死那老家伙,结果到他人走了也没等到……谢了啊。”那青年问,“你们想问什么?我在这儿长大的,谁我都认识,但你们不至于想空手套白狼吧。”
得了,碰上个不要脸的。
幸好小王有准备,弯着腰准备递上一包烟,被闻锋一把抽走了,直接贴着桌面飞到了他面前。
那人倒也不生气,拿着烟盒左看右看,认出是一盒好烟,赚了:“你们想打听谁?”
“小哥,几年前从这儿出去的姓徐的两兄弟,你认识吗?”
那人一愣,看了他们两眼,神情变了,心里天人交战一场后,连刚到手的好烟也给他们飞了回去。
小王跟他看着就不好惹的老板面面相觑。
“你们是他们什么人?”
“朋友啊。”小王说。
“呵。”青年笑了声儿,“别逗我了,他不可能会有你们这样身份的朋友,要说他被你这老总包养了我还信。怎么说,现在也大小是个名人了。”
“就当是吧。”闻锋不想在这儿浪费时间说废话,“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要多少我都能给。”
“您这么说,看来他堕落得真不轻啊。”
“诶闻哥闻哥!我跟他说!千万别拍桌子!”小王赶紧摁住了闻锋的胳膊。
这就是闻锋必须要带他出门儿的原因。
对方不能给他带来直观的经济利益,还在徐方的事儿上挑战闻锋的底线,他老板不发火才怪。
但发火不能解决问题。
他们俩都等着对方先开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青年对着天花板抽烟,像是在脑子里回想着过去的事儿,吐了两口烟圈儿,最后坐了起来:“上外边儿说去,晒晒太阳,在这儿说他的事儿,我怕我会发冷。”
“少他妈卖关子。”
“老板,真不是我想卖。”三人走到院儿里,正好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小白给他们俩搬来两把竹藤椅子,搁在太阳底下,估计是抽完了一整支,才整理好语言,“你想问哥哥还是弟弟?”
“都要。”
“是嘛。那我跟你说,其实他们俩刚进来的时候,跟我关系还是不错的。”
那时候的小孩子,就喜欢搞小团体,拉帮结派,哪怕是在这种可怜儿童扎堆的地方,也不例外,大人根本不知道,知道了,也管不过来,他作为一个刺头,专门跟那些看不惯的拉帮结派行为作对,势单力薄的,经常挨揍受欺负。
那时候徐方跟他哥哥,一个八岁一个十一岁,哥哥拉着弟弟,刚踏进这个院儿大门,虽然院长说他们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但有人听进去了,有人当了个屁。
他们俩看着实在是太好欺负了,一个年纪小,一个脑子笨,总是抱团在一块儿,有些恶劣的家伙,就喜欢去惹他们俩。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我看他俩也是势单力薄的,还傻不拉几地凑上去拍着胸脯跟他说,你们俩以后我罩了,结果他哥比我还能打还疯。刚进来半年,我就跟他哥做前锋,徐方躲后边儿,跟人家一群人打过三回架。”
就目前看来,似乎还挺正常的。
“那我听你的口气,好像跟徐方关系很不好。”闻锋插了句嘴。
“不是不好,是绝交。他单方面的。”小白苦笑了声儿,“他哥可比他可爱多了。”
小王还认真做着笔记:“什么时候绝交的?因为什么?”
“我他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青年骂了句,音调也高了,“就差不多半年后,有一天晚上,好像还是他过生日那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了,他……他妈的他真像个精神病,自己偷摸到工具间里边儿,拿锉刀,把自己两只脚底板全给磨的血肉模糊,连一块好皮都看不到。”
小王手抖了一下,看着他,想确认他是不是开玩笑。
半年,那就差不多九岁。根本就是个孩子。
哪个孩子敢干出这种事儿。
就是成年人,也没几个人敢这样残害自己的躯体。都是肉做的,拿锉刀一下一下地搓,那得多疼多钻心……
“吓人吧?”小白冷笑了声儿,“你这是听着,知道那天早上做饭的阿姨看到院儿里一条血脚印,从工具间伸到宿舍里边儿,尖叫得两条马路外边儿都听得到是什么场面嘛?那时候院长直接把他扔到精神病院里边儿去也有人要的。”
“就因为他自残?”
“自残?这种事儿在院儿里不少见,也没什么吓人的,恐怖的是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晚上忽然就成了木偶。”沿着血脚印,几个老师很快就发现了是他,把他喊起来的时候,他的脚还在渗血,自己满头是汗高烧不止。老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说,‘以后我就是哥哥了’。他哥,被我喊醒了跑到他床边,急得直哭。后来,大概就是院儿里的医生来给他看病,反正后来基本上我再找他玩儿,他要么就是不去,要么就是一个哦……
“不过据我观察,他对老师甚至是院长也这样,除了他哥,对谁都像是,‘你这个人对我无所谓,我也不在乎,我对你说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的样子。我又不是他儿子,不爱惯着他,他不理我我也再没理过他。
“倒是那几个不好惹的见他这样,更常去招他了,但基本上招惹不到,徐方压根儿不可能理他们,要是非要动手,他那哥哥能跟他们拼命。横的怕不要命的嘛,哥哥是个傻大个,万一被他打出什么毛病是没人心疼的,谁让你去惹一个脑子不好使的人呢,弟弟又像个鬼电影里的人偶,那时候我们小孩儿之间还有传言,要是惹急了徐方,他半夜会抄着刀来你床头,谁敢靠近啊。”
“后来呢?”
“后来就该咋地咋地啊,孤儿院也不能把两个这么大的孩子赶出去,就把柴间收拾出来给他们单住了,别人都不敢跟他一块儿睡,整宿整宿做噩梦。所以,基本上就没人再跟他玩儿了。”
“臭小子,跟你说多少次了少在这儿抽烟!让孩子看见!”
小白不慌不忙,估计是惯犯了,摸出一根:“张姨,好不容易出院,要不也来根庆祝一下?”
来的女人直接抽走了他手里边儿那根烟,顺道伸到他兜儿里摸走了一整盒。
“没事儿,拿去吧,半夜我能偷回来。”
女人横了他一眼:“去把烟灰打扫干净。”
青年站起来,拍了拍裤腿,说:“细节你们还可以问问她,她以前就是照顾您那小宠物的老师。”
“谁?”中年女子皱着眉。
“徐方。”小白嘿嘿一笑,说,“还记得吧?忘了谁也不会忘了那两兄弟。”
老师听起来有些抗拒:“打听他们干什么?”
“这老板是徐方的姘头。”
“他妈你——”
小王眼疾手快,赶紧又摁住了,我来问,我来问。
“张老师,我们真的是徐方的朋友,他哥哥我们也认识。”
小王这种结过婚会伺候长辈的,比较得中年妇女的欢心。相反闻总这样的,就让人连想要交流的欲望都没有。
小王还殷勤地帮她挪正了椅子。
“他们……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小王怕她不信,还保证,“真的。过年不是还放他演的电影了吗?您看了没?”
“……是啊。”老师说,“但媒体说他跟吸ll毒的有关系?”
“那都是乱说的,媒体后来还澄清了呢,您没看到罢了。”
老师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是嘛……也不怪我们会多想,他们两个来院儿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父亲有吸ll毒史,怕他从小已经染上了,还给他们做了仔细的体检。”
“真的真的。”小王摸出手机给她看了徐方跟他还有他那小媳妇儿的合照,“他还上我们婚礼唱过歌呢,他挺好的。现在还在外地拍广告呢。马上也有参演的电影上映,有我们闻总照顾着,他比一般混娱乐圈的干净多了。”
老师的语气也是跟刚才那个一样,不敢相信,又松了口气。
他们都不相信徐方以后能过上正常的好日子。因为小时候的他看起来就已经那么不近人情了,长大了怎么会不变坏。
他们只不过是问了老师几句,可能是年纪大了,回忆起这些孩子伤痛的往事,更容易伤感,老师眼里有些泪光,但好歹还没掉下来。
幸福的人都一样幸福,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听说他哥哥是被他们那个继父打坏了头,才变成这样的,但那时候看起来还是个正常孩子,还小嘛……来了我们这儿,跟许多人处的还是不错的,尤其听老师的话。小的吧……就一言难尽……院长不让我们说的。”女人有点儿哽咽,吸了吸鼻子,“我们几个老师都知道,他不乐意让人知道他脚底下的疤。”
“疤?”
“烟头烫的。两只,满脚都是……为了不让人看见,睡觉,洗澡的时候也都穿着袜子,大夏天也从来不穿拖鞋,住在那种家里,真还不如来福利院……有的人真不是东西,对一个孩子这样……
“那天晚上他想磨掉的,估计就是那些疤……你说一个小孩子,来的时候还那么乖,怎么,对自己就那么心狠啊,我真是想不通……”
女老师终于还是忍不住往下掉泪珠子,擦了又擦,他们又问了几句徐舟的情况,就告辞了。
小王非常担心地频频从后视镜看老板。
据说是刚进福利院没多久,外面有小混混欺负放学回来的他们,徐舟为了保护弟弟,胳膊都摔骨折了。
徐方不敢冲上去,腿抖的跑不了,生生地看着哥哥在自己面前被几个高年级的混混拧断了骨头。
骨折,别说大人了,小孩儿肯定会惨叫,而且是非常地歇斯底里。
那个叫声,对徐方来说是多么大的刺l激。
他抱着书包,脑袋里一阵阵嗡嗡地响,睁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的泪。
他哥哥已经不会再长大了,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他来支撑保护他们两个。
他也快长到九岁了,他不能再躲在哥哥后面什么都不做了。过了生日,就是他更大了。
所以他决定,那天晚上,他要彻底忘记过去。那些疤是过去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绝对不能留。
只是他进化的时候,没有选择长出浑身的刺,而是坚硬的壳,厚厚的茧,牢牢地把需要保护的人跟自己关在一起,与外界隔绝。
随着年龄渐长,不会再有那么多无聊的人来成天找他们打架,取而代之的是精神伤害。他们兄弟两个都这么大了,还各有各的问题,分也分不开,不会有人想要领养他们的。
但只要他不在乎,感觉不到别人的情绪,就不会累,不会难受,不会对别人感到抱歉,也不用把精力用在与自己无关的交际上,就能永远对哥哥露出笑容,能有足够的时间教他学习,告诉他,只要有自己在,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琢磨皮肉的痛苦都忍下来了,也算是,脱胎换骨了。
换了一层皮以后,所有九岁以前的记忆,除了跟哥哥有关的,他都不要了,扔的干干净净,朋友,同学,还是老师,都不在乎,要忘掉就干脆忘个彻底。
“闻哥,咱们……还要去派出所嘛……”小王不太确定。他怕自家老板会在警局发飙。
那老师说,他们家那个继父有吸l毒史,肯定进过警察局,有档案的。
闻锋这会儿已经可以确定了,徐舟说那个人已经死了,指的肯定就是这个人。
“问完就走。”